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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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彤云 Ⅰ

历史上的今天:1352年,至正十二年二月初一日,郭子兴攻克濠州。

——

许人送来的,是一个人,身高体胖,骑着匹瘦马,领了数个亲兵,摇摇晃晃来到。邓舍倒屣相迎,到的帐外一看,却是个熟人。他记得清楚,人称“福大命大”,多日前击破元军时立有大功劳的,名叫刘杨。

原来,邓舍左思右想,得了许人的启发,以为要快速破城,唯有挖掘地道。所以,在军议上,向许人请求他能否留下协助,许人肯定不能留,不过他推荐了一个也擅长此道的人物,当时没说名字,没料到竟然是他。

邓舍愕然,继而大笑,不等刘杨近前,先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道:“听许将军说,要给本将介绍一位能人,不料却是老相识了。”

刘杨本为百户,得了邓舍的火线提拔,升为副千户,邓舍对他有知遇之恩;却又因了他的官儿是邓舍提拔的,许人、李靖固然承认,郑三宝去了之后,颇有微词,故此能来邓舍军中,他也愿意。

他陪笑道:“能人的夸奖实在过誉,末将不才,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邓舍有点疑惑,分明记得,此人出身盗寇,怎会精擅地道之术?事关重大,不可儿戏,他打量几眼,一边儿扯着刘杨往帐内走,一边儿问道:“老兄不是没本生意出身的么?怎的……?”

刘杨憨厚一笑:“不瞒将军,末将做买卖前,干过几年的矿工。许将军,正是末将那时的相识。”

“噢,……”邓舍恍然大悟,称赞,道,“人不可貌相,没料到刘将军经历如此丰富。”

“哪里,哪里。”刘杨谦虚,道,“略知一二,略知一二罢了。”

“哈哈,快快请进。”邓舍拉了他手,两人走入帐内。帐外冷冽,帐内热气如春,邓舍命人端来热汤,请刘杨暖暖身子,闲聊几句别后见闻、略微叙及当前战事,话题一转,步入正题,道:“请老兄的原因,大约许将军已经告诉你了。”

“是。”

“时间紧促,咱就直接说罢。”邓舍问道,“设若从我营中挖地道入敌城,需要几日?”

案几前早铺开了地图,上边详细标明敌我距离,刘杨从位子上起来,蹲在地图前,用手丈量,琢磨片刻,道:“人手充足的话,最多两三日。……,但有一点,城内的情形不太清楚,将军知道,地道这玩意儿,咱在地下一挖,对方若有擅长此道的人,他可以用种种的手段侦悉听闻。”

这一点,邓舍听说过。他依稀记得,破解地道的方法很简单,搞一个瓮,往合适的地方一放,敌人在地底下的动静,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挖掘地道,容易引起水位的变化。城中有井,井中的水位极有可能因此变低,也是一个侦悉的手段。”说起专业,刘杨头头是道,他道,“最重要的一点,……”他抬起头,问道,“将军,不知城中有无沟堑?”

他的意思,在问元军有没有在城中挖掘第二道、甚至第三道壕沟。庆千兴攻打双城的时候,邓舍曾用过这种守城的手段,好处有二,第一,可以在敌人攻破城门、打下城墙后,再制造一个防守线;第二,壕沟挖得够深的话,也可以防止敌人挖掘地道入城。

邓舍回忆之前在望楼上的所见:“似有沟堑。”

“这就难办了。挖地道是地下作业,看不清楚地表虚实,要非对城中了如指掌,太过冒险。地道一塌,那其中的士卒可就一个也活不下来。”

上述种种为侦悉地道的方法,而破解地道的战术,也有几种。一则,探知了敌人地道的走向后,设法把它搞塌;二则,用烟火、毒烟熏入地道内,也可以灌水,击退敌人;三则,在地道口,设置伏兵;四则,派遣勇士,也下入地道,与敌人肉搏,这个方法有点反守为攻的味道,因为顺利的话,有可能沿着敌人的地道杀出去,反去抢占敌人的营盘。

邓舍听了,真的术业有专攻:“老兄有过实战么?”

“随着许将军,曾有过两次。”刘杨面有羞惭,“一次成功,一次失败。”

五成的胜算,邓舍不禁犹豫了。要说打仗这事儿,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五六成胜算足可以了,只是他浪费不起时间。刘杨察言观色,道:“将军是忧虑将士白白伤亡么?”

许人的嘴很严,没有把双城叛乱的事儿告诉他。

邓舍不置可否,刘杨又道:“其实,末将倒有个主意,不知合适不合适。”

“你且讲来。”

“不知将军军中带的火药充足与否?”

“不多,却也够用。”

“若是如此,这地道就不必挖到盖州城内。以一支军队掩护,挖掘到城墙下即可,然后把火药堆积城下,点燃它。末将看盖州城墙并非十分坚固,足可炸塌了它。”

邓舍一拍脑袋,他还是养气功夫不够,担忧双城过多,脑子转的慢了,怎么忘了这一招儿?文华国打双城西山口高丽军时,就使用过一次,火药破敌营,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说城内尚有沟堑,塌了城墙,难免还得一番恶战;却也较之攻城强了许多。当即拍板,他道:“好!这个办法好,就按你说的办罢。”

挖掘地道,需做的准备工作很多。得勘察地质、工程选线、规划布局,然后制作施工方案、选择施工技术,特别是长距离运渣、远距离通风,都是很有技术含量的。

只挖到城墙下,减少了许多的困难、也缩减了时日,就施工量上来讲,依然很重。总不能直接在盖州城下挖,城内元军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出城骚扰、破坏不提,更没了突然性,起不到奇兵的作用。

故此,地道还得从营中挖起。

刘杨连夜出营,带了三两个人,借着夜色的掩护,仔细观看地势,勘探地质。邓舍则依照他的要求,传令三军准备各种工具、提调人手。同时他命令前线接着开始挖沟,一方面摆出长期围困的架势,麻痹敌人;一方面挖沟挖出的土,好掩饰挖掘地道时运出的土。

“一条地道能藏多少人?”

“营中到盖州,不过数里远近。充其量,一条地道数十人而已。”

敢在地下作战、深入敌后的,非轻死之辈不可;好在目的仅在炸塌城墙,用不了多少人,邓舍也不去军中选择,就近身边的哥哥队、亲兵队里,选了十几个勇猛悍卒;给其好酒好肉,特别破例,地道挖好前,允其喝酒。

陈虎军中带来的有军妓,也挑选年轻貌美的,送过去,供其享乐。

这边安抚、勉励突击队不提。刘杨干活非常麻利,天亮不久,方案已经做出,层层营帐的掩护下,工程开始。为保密起见,邓舍派遣游骑,清扫周边五里,禁止将士出营,中军万余人,全力以赴投入了热火朝天的挖掘之中。

以挖三天计,毛居敬已经突围,几万人围着盖州城,不打不退,再挖沟堑麻痹,说不定也会惹得高家奴生疑。邓舍叫赵过,一日两三番地做出佯攻,中军也抽调些许军马,虚张声势。

任何民用的技术,必将用于军事。这挖地道的办法也不例外,脱胎自矿井作业;与挖掘矿井的技术一脉相承。像掘井一样,先向下挖掘个几丈深,然后横穿,开拓巷道。洞中挖出的土,皆从初穿的井中取出,取土的工具可以用篮筐,也可以用木板,拴上绳子提拉出去。

这都是比较简陋的工具,仓促间,也置办不了正规的、最合用的取土工具。

视地道的长度,有些还会在地道中竖立支柱。隔一段距离,用石柱、或者木柱等物,支撑上下,以免坍塌。自古以来,矿井坍塌的事故层出不穷,亏得地道短、用的时间也短,所以这方面只要有专业人士指点,安全得多。

每隔半里,要斜斜地向上挖,挖出一个气道,用来通风,称之为“哨眼”。地底下没空气流通,单靠初挖的井供应新鲜空气远远不够,没这个哨眼,人就闷死了。

最最关键的一点,盖州城外有护城河,不是很深,但挖掘地道,得把它算入其中。需要挖掘多深,才能避开护城河的河底。河底的泥土很淤,如果河深三米,地道至少得比河底,再深入底下三米。

刘杨尽职尽责,每日爬在最前边,不但指挥,更亲手挖掘。挖出来的土,先是与前线挖掘壕沟的一起,装入袋中;后来实在太多了,专有一队士卒,用东西掩护着拉出去。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高家奴毫无发觉。赵过部日夜猛攻不停,陈虎部一日三报,受困倭人粮尽,有两个小队昨夜夜半摸出营外,要求投降。陈虎恼它丢了面子,不受降,就在免杀牌下,将之尽斩。

他先斩后奏,杀了才报给邓舍,邓舍的注意力皆在地道,浑没在意,只笑了笑,道:“再杀,不得在免杀牌下。”

第三日傍晚,地道挖到了城墙之下。刘杨灰头土面地来请示:“将军,现在动手,或是再等等?”

邓舍早等不及了,看了看天色,问杨万虎等人:“部队准备的怎样了?”

杨万虎摩拳擦掌,整天看刘杨打洞,他憋得火气十足,道:“什么时候城墙塌陷,什么时候部队就能拉上去。”河光秀也是意气风发,前番打元军,他表现不错,得了邓舍亲口称赞,抢着道:“小人愿做先锋。”

杨万虎瞄他眼,两人搭档了段日子,虽依然看不起,关系毕竟亲近了些,忍了嘲讽的话语,哼了声。

部下有点争斗、不和,只要不过分,是好事儿。往小了说,叫平衡;往大了说,就权术。人一到那个位置,很多事情无师自通,邓舍微微一笑,看见了当没看见,沉吟片刻,道:“先做好预备,今夜三更,破城、攻城。”

他招来传令兵:“告诉赵过,继续佯攻;备好生力军,三更时分,听我炮响,一并猛攻盖州北边城墙,吸引、分散鞑子的兵力,配合我部作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炸塌城墙,不是地道挖到城下,一埋炸药就行了。得把地道轴线偏离城墙轴线,掏空墙基,用木柱支撑。没炸药的话,可以填上柴草,浇上油脂,接着引燃,待支撑的木柱烧尽,城墙自然倾倒;有炸药的话,简单得多,炸药代替柴草、油脂,拉出条引线,士卒撤出地道,随后点燃。

炸药一炸,城墙立倒。

只一条地道的话,城墙塌陷的缺口比较小;为了稳当,刘杨挖了两条,这样一来,会有个连锁反应,出现的缺口也会比较大。

邓舍第一次使用这种战术,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顺利得他不敢想象,夜色渐渐深沉,彤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杨万虎、河光秀两人挑选出了两千人的骑兵、三千人的步卒,列阵营中,冷风吹卷红旗,邓舍巡视其前。

这些人多从永平就从了军、大小数十仗,追随邓舍至今。邓舍回望双城方向,漆黑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到;他再转望海州,隐约点点的灯火,是毛居敬留下的殿后军队。

他骑在马上,马蹄轻响,五千人寂静无声。毕千牛点着火把,跟在邓舍的身后;一道道视线,瞩目他们的将军。

邓舍没有说什么,怕惊动了盖州;他看见选出的十几个亲兵,由刘杨领着,小心翼翼地碰着火药,一个接一个地下入了地道,身影没入地下。没一会儿,负责看时辰的军官小跑着过来,低声道:“将军,就要三更了。”

下入地道的士卒,还没有出来。远远的盖州灯火燎天,元军巡夜的军卒打响了三更的梆子。刘杨露出了头,满脸大汗,全是灰泥。士卒们一个个爬了出来,两条粗粗的引线,随在他们的身后牵出来。

刘杨望着邓舍;邓舍点了点头。

引线点燃,劈劈啪啪地燃烧,迸出火星,如两条火蛇,迅速地深入地底。除了开始的一点烟,很快就偃无生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会儿。天很冷,邓舍的手心攥出了汗,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样的战术。

成?不成?

便如漫天的烟火绚烂,又如地下的睡龙惊醒。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地表因之震动。邓舍扬眉,刀出鞘,不顾受惊的坐骑蹦跳长嘶,他竭尽全力,喊道:“七个月前,我带你们出了永平;今天,我带你们回来辽东!”

“点炮!”

三声炮响,城北的佯攻变作真攻。盖州城上惊惶一片,塌陷的城墙几达十数丈,余震不止,灰尘满天里,受伤的元军士卒惨叫连连,军官拼命弹压,仍有大批的士卒向后逃窜。

红巾中军辕门洞开,邓舍马刀指向:“杀!”

骑兵在前,步卒在后,无论骑、步,人人担负一袋泥土。除了五千人的主力,另有临时抽调的三千人,也是一样。数里的距离,转瞬即到,八千袋的泥土,只丢了不足三分之一,就填平了足够宽阔的一段护城河。

元军直到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火炮、投石机等物一弹未发,就被红巾突入了城内。

骑兵直管往前冲,步卒由缺口扩大战果,攀附上城墙,一截截占领,红巾的战旗很快竖立起来。城内的沟堑不及城外护城河深,也不及它广,骑兵的两千个袋子丢下,立刻填平。

有赵过在北城墙的猛攻,元军无力向南城墙增派援军,陷入了两线作战、相形见绌的境地。

得了邓舍的吩咐,战事不久,突入城中、将要陷入巷战的骑兵蓦然同声大喝:“高家奴跑了!高家奴跑了!”城墙塌陷、主将又跑,盖州的元军本就军纪败坏,两个时辰不到,随后涌入城中的步卒主力,已经占据了帅府、仓库、各级官署等重点位置。

邓舍入城后,采用了渗透、分割的战术,用小股的精锐突破敌人的防线,使得元军转瞬间陷入顾此失彼、上下军令不畅的情况。大批大批的元军,开始投降;少股死战到底的顽硬分子,自有杨万虎这样的虎将,将之粉碎。

至此,黎明到来之前,盖州战事,可以说,已经宣告结束了。

——

1,地道战。

又称坑道战,我国是这种战术的发祥地,坑道史实之丰富,誉为全球之冠。战国时期各诸侯国就广泛采用坑道战术来攻占设防城市,同时策划各种防止坑道破坏的措施,包括反坑道战术。

公输般与墨子的九攻九拒,就是一次沙盘攻防战斗演习;其中第九个回合,鲁班使用了坑道战术,从地下挖坑道攻城,被墨子用“备穴”手段挫败。“备穴”就是反坑道的战术。

2,地道挖掘、地道攻城、地道肉搏。

“穿洞之法,初若掘井,深三丈,即旁穿之。……凡洞中土,皆自初穿井中出之,……时于半里余斜穿气道,谓之哨眼。”

423年,魏宋虎牢之战,宋将毛祖德率部挖掘六条地道,组织四百人的突击队,通过坑道袭击围城魏军的背后,大败魏军。这一组地道,覆盖层约十七米余,而且从城内绕到敌后,工程是十分浩大的。

五代时,后梁和后晋的军队在泽州展开了一次罕见的地道战。梁军守泽州,晋军挖掘地道企图攻入城中,梁军挑选了数十名勇士挖地道应战,双方在地道中展开了肉搏战。“经十三日,晋军死伤甚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