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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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清洗 Ⅲ

送走了洪继勋后,邓舍疲惫却无法入眠。

他敏锐地意识到,双城出现了大问题。先有女真人叛乱,或许可以解释为偶然;但紧接着又有钱士德与李夫人在帅府之内,公然投毒,令得邓舍险些丧命,这就不得不引起人的重视。

联系过往,永平起兵至今,将近一年的时间,八百人而至十万,从无立锥而到占据数十城池,真可谓其兴也勃焉。扩张过快,除了好的方面,带来的后果也有坏的方面。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比如求生,可以放下彼此内部的矛盾,团结一致对外。如今双城俨然辽东一大势力,求生不再重要,权势成为焦点,内部矛盾转而升级为了主要矛盾。

同时,外部的关铎、纳哈出,也纷纷染指进来,扶植各自的代理人,觊觎双城这块肥肉。

在这内外矛盾的交错、推动之下,可以说,双城之变,它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它今天不发生,它明天也会发生,不把根子的问题解决,它早早晚晚还会再次发生。

邓舍想起了一个比喻:譬如黄河之水,初发源时,清澈见底;随着水势的增大,绵延千里,泥沙俱下,变得黄浊不堪。要想恢复清明,唯有一策:大浪淘沙、去芜存菁。

这也正是洪继勋的想法。

“内部的问题不彻底解决,将军就好比在火山口上坐着,类似的事件随时会再度爆发。”

要保持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或许很容易;要保持一个政权的纯洁性,很难。洪继勋的矛头,直指地方衙门各级官员。他列出了个清单,高丽地面的汉人到底太少,虽有邓舍数次从军中抽调军官补入地方,然而地方官员中汉人与高丽人、渤海人的比例,差不多仍然只有一比五。

“汉人居官者,多徒有高位;毕竟言语不通,人情风俗不熟。各地的高丽大户,他们世代生长于此,势力盘根纠结;政令虽出自将军总管府中,落实与实行的过程里,往往受有阻力。……欲清澈水源,这些人,非除去不可。”

除去不代表杀掉,移民就可以了。

充实汉人进来,移民土著出去。换一个新的环境,换一个陌生的环境;没有了过去的人脉、没有了威望名声,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便是只虎,也只有老老实实地趴着。

“这是第一步。”

地方大户往往与地方官员有勾结,互相以为倚仗。官员有着大户没有的权力,大户有着官员没有的地方人脉。迁移走了大户,使得官员缺少声援,就可以动手整顿衙门。

“整顿衙门并非完全用汉人顶替高丽人,一来汉人太少;二来只有高丽人,才熟悉高丽人,基层办事的,非高丽人不可。”

“先生之意?”

“裁汰部分不够忠诚的高丽人,将其余有用吸纳加入为汉籍。加入后,就视其为汉人,与汉人有相同的待遇。这样,既可为我所用,又能分化丽人土著,实在一举两得。”

邓舍皱了眉头,移民、裁汰,这两步看起来容易;几十个城池,做起来麻烦,没有一两个月难见成效。他把视线转向挂在墙壁上的地图,沿着双城向西,迤逦穿过山地、江河,辽阳、沈阳的位置划了一个鲜红的叉。

正值辽东龙争虎斗,难遇的良机;不参与其中的话,太过可惜。待关铎、纳哈出胜败一定,可就再没有插手的机会。外有良机,内有忧患,何去何从?该如何选择?

邓舍看向洪继勋,洪继勋一袭白衣。高丽人与女真人一样,尚白;他成长双城日久,在这方面受有影响。他打开折扇,啪的声,又合将上去,静静等待邓舍开口。

女真叛乱、张歹儿来信;洪继勋擅自调军、吴鹤年私下讲了许多他的坏话。移民不要紧,裁汰官员的权力太大,谁也看的出来,这显然是一个安插亲信、排除异己的大好机会。

北风入窗,冰寒彻骨。

邓舍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展颜一笑,道:“既如此,便如先生说。先生也知道,过了这村、没有这店,辽东方面我不能丢下;内事由先生,外事由我,如何?”

洪继勋等的就是这句话,当此辽阳关键时刻,邓舍岂会袖手旁观?他对此一清二楚,早在邓舍回来双城那天,彼此的心意就试探的明白。

话说回来,他虽知邓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评心而论,他并不想管内事。可钱士德的内乱谁也没预料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放眼双城诸人,除了他,真没第二个适合管这事儿的人了。

外事不可拖,内事一样的迫在眉睫;为了双城,为了凌云壮志,舍我其谁?

他回了个笑脸,痛快地接受了邓舍的任命,道:“将军既以此事托我,……”他援引了个典故,“便如汉高出关中,萧何镇国。小可不才,也愿效仿先贤,必不辱将军之命。”

邓舍当即口述,洪继勋润色起草。毕千牛奉上印章,一纸文出双城府,暮入平壤城八千。

“令:辽阳行省、双城总管府大将军邓,今闻总管府诸城,多有大户、官吏勾结,取我民脂、索我民膏,至有破家卖子,不足一日之餐者。种种惨状,实令人闻之潸然。

“天下大乱久矣,我之所起兵,为抚民而非残民。官也者,牧羊也,以狼驱羊、实非人子!着洪继勋、罗国器,下巡诸城,逆我意者,斩;非我意者,斩;知我意而不为之者,斩。

“嗟乎!菜也者,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士大夫不可一日不知此味。圣人有言:简以好德,可以为大臣。着府衙官吏,月初一日,食贫民饭。盼诸官员尔等,人人悉心为民,勉之勉之!”

一场以抚民为借口的大清洗,就此展开。与此同时,各城诸军提早得到命令,升高警戒级别,大批大批的军队开进城中,防止因此生乱。

面对突然起来的巨变,各地的高丽人反应不一。占了大多数的穷苦百姓,闻讯欣喜,他们才不管当官儿的是谁,只要给他们实惠,就是好官儿。更何况,汉人怎么了?大将军早在平壤的时候,不就说了,汉人、高丽人同为箕子的后人,大家本为一家。

这个时候,吴鹤年平时的工作效果就出来了。

他遵照邓舍的命令,大力培植、发展说书、歌舞、戏剧等勾栏事业,组织人编写了数十上百反应汉、丽一家的的新歌、新戏。这本来就是事实,有史可依的,说服力很强,几个月的宣传下来,成绩斐然。

至于少数处在被打击范围的土著大户、府衙沿用的前高丽时代的官吏,他们彷徨无措,心有怨望,苦无实力。就如待宰的羔羊,空自看着屠夫磨刀霍霍,无可奈何。

把视线从各城收回,重新回到双城。

陈虎、河光秀单骑出城,坐镇城外营中,安抚军心,监视降军。杨万虎引本部数千人,长驱入城,接替城防;原本的城防军将领受了姓史的百户牵连,锒铛下狱,百户以下军官士卒悉数调出城外。

双城捕盗司暂交洪继勋指挥,并拨给三百军卒,全城出动,凡有参与叛乱、在叛乱中趁火打劫、抑或是与李氏本有亲戚、来往的各色人等,不论汉人、高丽人、渤海人、女真人,一概先行请入总管府,问话侦讯。

府衙牢房里,川流不息。最早进去的几个官儿,因了官职高,有特别的优待。越往下,牢狱条件越不好;他们住在最上边的一层,其中就有罗李郎。

昨夜内乱,杀声盈城,他与家中妻妾搂抱着钻入床底,战战兢兢到了天亮;还没明白发生了事儿,紧接着就被捕盗司的人带到了这里。

随他一起的,另有总管府的数个官员,互相一问,都茫然不知原因。罗李郎面色苍白,冻了一夜不说,这都快下午了,水米未进。牢门打开,先前叫出去问话的一人,被推了回来,名叫朴献忠,因了擅长巴结阿谀,素被吴鹤年看做心腹的。

“怎么说的?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朴献忠土生土长的双城人,标准的高丽人长相,一个刀把脸,一双小眼睛,深深凹陷。他打着哆嗦,道:“有人内乱,入他娘的,差点害死了大将军。”

罗李郎倒吸一口凉气:“谁人?”

“李成桂家的那贱妇,还有钱士德。”朴献忠义愤填膺,他本为商贾,邓舍入了双城,提拔他为官,有了权、有了势,过的不知比以往好了多少倍;眼看日子越过越好,偏有人此时生乱!

他不恼怒邓舍关他入了牢狱,他是高丽人嘛,理该如此。但他不能忍受竟然有人敢向邓舍下手,钱士德是汉人,他不敢痛骂,朝地上啐了口,“那贱妇!……狗胆包天。”

“李夫人?”罗李郎吓了一跳,忙追问,“大将军呢?没事儿吧?没被叛军得手吧?”

他女儿现在邓舍府中,叛军若是得手,十有八九,他得受株连而死;即便叛军没得手,邓舍要是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而今的权势地位,定然难保。

牢中的几个官儿,或者汉人、或者高丽人,都是有女儿、亲戚嫁入军中,给军官们做妾室的;罗李郎想的,也正是他们想的,一个个眼巴巴看着朴献忠,等他回答。

朴献忠道:“你这问的甚么话!大不敬!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自然无恙。狗日的贱妇敢下毒,我呸!大将军什么人?你见过年未及弱冠,就掌兵十万,百战百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么?……大将军什么人?神人也!不是天神下凡,会有这样的本事?”

他再度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李家的贱妇,自寻死路!”

邓舍入高丽至今,有两次险些丧命,一次中了李成桂的箭;再一次,便是这回了。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这李家与大将军,莫非上世有仇?随即同时想起,李氏经营双城日久,双城头面人物,多与其有交往,上次杀了一部分;这次,怕要斩草除根了。

李成桂的夫人,为安边韩氏,其家并非双城,年纪不大,较李成桂小两岁,今年不过二十出头。

罗李郎也曾见过她,生的貌美如花,端得温良娴熟。他叹了口气,道:“昔日大将军破城,虽中了李成桂一箭,却肯不计前嫌,收留韩氏,养在府中后院,待之如敬上宾。这韩氏,……唉,可惜了大将军的宅心仁厚。”

“这等贱妇,……”朴献忠咬牙切齿,他恶狠狠地道,“简直丢尽了你我的脸面!有这样的人,实为我双城之耻!方才我给问话的尊官老爷提了条意见,这贱妇绝不能杀!”

“怎么?”

“杀了她,就太便宜她了。不如连带李氏上下妇女,一并充入妓营,千人骑、万人枕,才消得了我心头之忿。”朴献忠得意一笑,道,“那尊官老爷听了,立刻对我大加赞赏,……诸位,你们以为如何?”

罗李郎身为一个汉人,听了都心中不忍;不管怎么说,李氏在双城、在高丽,也算家族显赫,其祖为“新罗六姓”中阏川谒平李姓的后人,始祖做过前朝新罗司空的高官。

绵延数百年的望姓名门,后人受此侮辱,实在有些过分。他看了看得意洋洋、便如做了甚么光彩好事儿也似的朴献忠,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被朴献忠瞧见,朴献忠以为他担忧自身,安慰道:“罗大人,你且放宽了心。咱就不说贵千金如今甚是得宠于大将军;只说您是汉人,多金贵的身份!”朴献忠带着羡慕,吧唧了两下嘴,接着道,他斩钉截铁,“用不了两天,肯定放了您出去。”

劝完了罗李郎,他看着众人,大为不满,指点着道:“看看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像甚么样子!咱们是谁?大将军的鹰犬!城中内乱,你我没有早点发现,提前帮大将军制止、避免,就是咱的失职;内乱发生,又没有及时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带着奴仆前去救援大将军,也是咱的失职。有这两条失职,我评心而论,实话实说,砍了咱们的头都不亏!都活该!

“可大将军忠厚人,念你我的往日功劳,不杀咱们;你们不知道感恩戴德,受点询问,就委屈了么?诸位,要知道鹰犬也有忠奸;不经历淘汰,怎么见真伪?我坚信,大浪淘沙,越是如此,越有困厄,才越能显得出咱们,十足真金、绝对忠犬!”

他挥舞手臂,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小眼睛熠熠生辉,所说的话振聋发聩。他的话音直传入牢房之外,恰好有两个军官下入牢中提审别的疑犯,两个人对视一眼,停下脚步,在外静静侧听。

——

1,李氏。

全州李氏的始祖李翰为新罗司空,更早的先世无迹可考。推测,李翰先祖为“新罗六姓”中阏川谒平李姓的后人。

祖李安杜,元初迁居中国,定居在今中国吉林省延边地区,曾任南京千户所(河南开封)达鲁花赤。父李子春为安杜曾孙,元末兵兴,任元朝双城总管府(在今朝鲜江原道永兴)千户。在高丽恭愍王向东北开拓疆域的战争中,李子春因双城内应之功,升为大中大夫,司仆卿,“赐京第一区,因留居之”。

2,安边韩氏。

高丽密直司副使安川府院君韩卿女。至元三年(高丽忠肃王后三年,1337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