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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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陈仓

海东对辽西的进攻,初次尝试了水陆并举。

一方面,李邺等的步军以东边的义州为配合,从惠和发起了主攻。另一方面,刘杨的水师亦从海上向位处辽西腹地的红罗山、瑞州总管府等地展开了攻势。并有一支别动先遣队,尽是小船,经小凌河与渤海的交汇口处,沿河逆流西上骚扰沿边,最远处深入可达百里。

这几路胜兵强卒,彼此应和,互相配衬,给世家宝所在的大宁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形成了泰山压顶之势。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随着海东地盘的节节扩大,世家宝的官职也是跟着水涨船高,现如今他已经坐到了蒙元辽阳行省的左丞相,堂堂的从一品大员,画土分疆,与纳哈出平起平坐了。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世家宝虽非所谓的养贼自重,可他独自担负着镇守辽西的重任,面对咄咄逼人的海东,地位也就自然随之显得越来越重要,升个官儿毫不奇怪。但是,元廷能做到的也就只是如此了。

早在上次惠和大败之前,世家宝就曾屡次三番地上书元廷,奏请元帝,一要增援,二要武器。然而除了点火炮、火铳,元帝却什么也不能给他。甚至连军饷,都需得他自己筹办。

世家宝虽远在北疆,却也曾有听闻,天下战乱如此,朝中居然依旧党争不休,奇氏、皇太子为了迫使元帝禅让,与太平、老的沙等帝党的争斗已然将近白热化。而地方实力派,如察罕、孛罗辈,骄横跋扈,拥兵自重,何止“听调不听宣”,甚至即便连“调”,也隐约有了点不肯服从的意思。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眼不见江山难保,欲所图无非苟利。天下将倾,无一人以国为念。寇贼遍布,众朝臣唯利是图。糜烂竟然至此,尚有何话可说?

世家宝纯良忠臣,该做的,反正都已经做了,现在对他来讲,无非十三个字罢了,“尽人事,听天命,临危一死报君王”。

说实话,其实从惠和大败之后,世家宝对大元的江山就差不多失去信心了。李邺以区区一两千人,抗击他数万的大军,小小的一座惠和城,挡住他无法前行一步。城头上林立的旗杆,密密麻麻的人头,这一切,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海东士卒悍不畏死、坚韧善战、凶残如狼的形象不仅摧毁了元军士卒的斗志,也同时摧毁了世家宝的信念。

但凡常人,每遇严重的挫折,或者愈发奋起,又或灰心丧气。世家宝曾经做过前者,而今他选择成为了后者。

严格来讲,他惧怕的并非海东士卒的战斗力,他灰心丧气的是蒙元朝廷的内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只怕猪一样的队友。也因此,此次海东的大举进攻,也基本没给他恍如止水的心田造成半分的慌乱。

他十分的平静,即使在接连获悉前线兵败的情况下依然如此,很有点指挥若定的风度。

“红罗山失陷了?噢,我知道了。”

“什么?瑞云山也失陷了?好,你退下吧。”

“兴中州没了?行,叫败卒都退回来吧。带兵将校来向我请罪?不用了,告诉他们,辛苦了,去休息吧。”

“锦州落入了红贼之手?噢,因为红贼水陆夹击,所以抵挡不住,是吧?可以理解。守城主将阵亡?哎呀,真可惜。他阵亡的原因是副将投降、卖了城给红贼?没关系,降就降了吧。”

“李邺兵临城下?算日子他也该到了。咱的援军来了么?噢,还没有。好几天前援军不就到永平路了么?驻军不前,是吧?孛罗军呢?才出了宜兴州?还没到五指山?来人,替我给孛罗大帅写封信,就说大宁将要失守,他的援军请回吧。”

不到八天,李邺、刘杨、义州军三路雄师汇合大宁城下。传说中,得道高僧往往会先自知晓大限将至会在何时。世家宝现在就是这幅模样。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号称五万的海东虎贲连营接帜,扎下的营头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的骑兵成群结队地跃马耀武,扬威城下。世家宝连盔甲都没穿,一袭软衣,慵懒地斜靠胡床,坐在高高的城头,神色安然,观望多时,仰头看天,天高云淡。

许久,他发出了一声渺不可闻的悠然叹息,一首古诗悄然入了心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左右的元军将校都是没什么学问的老粗,听不懂,面面相觑。世家宝翻来覆去将那诗句吟诵良久,忽有所感,粲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众人,说道:“我看到的不是红贼,我看到的是寂寞。”

然后,他转目西方,数万的蒙元援军,一停永平路,一驻五指山外,皆按兵不动。继而,他又转目东方,一群大雁列成个人字形,穿梭在云层中,振翅高飞。它们时而变幻队形,时而敛翅低掠,飞过了一座座的城池,飞过了一座座的山峦,它们飞过了大凌河,它们飞过了小凌河。

空气由暑热渐渐变得清凉,陆地到了尽头,白花花的水浪拍打岛屿,汹涌澎湃的大海上,东一簇、西一簇,停泊聚拢了无数的艨艟斗舰。

一艘小船,自它们之间穿行而过,灵巧、迅捷,最终在莱州湾中的浮游岛边儿停靠了下来。船上人很少,连带水手只有二十来个。有个仆役侍从打扮的中年人,弯着腰走出乌黑的船篷,手搭凉棚,朝四外照了一照。

浮游岛面积不大,数百米方圆大小。西北两侧悬崖峭壁,东南地势平缓,距离岸边远的地方有四五十里,离最近的刁龙嘴只有十来里。刘杨平倭的时候,顺手曾把此地用为一个补给点。此时在船上远望,蓝天碧水,泛泛烟波中,岛屿便如一点翠螺,碧绿可爱。

浮游岛之所得名,有两个说法,一则因其孤零零浮在海面,故以浮游为名,一则因其状若蜉蝣,故又称之为蜉蝣岛。

那仆役侍从打量了左近周围片刻,扭过头朝船篷里道:“将军,约好接应的人好像还没有到,……。”话音未落,但见岛屿北边的峭壁下,转出三二船只,其中一艘较大的,打着海东水师的旗号。另外两艘则皆为小船快艇,乘风破浪,很快到的近前。

小船的船头上参差站着三四人,三个儒生,一个穿着简单的皮甲。穿皮甲之人双目明亮,灼灼如日,夺采耀人,却不是益都三友之一的鞠胜是谁?他左边一个矮个子的年轻人,面色沉毅,右边一个瘦高中年,弱不禁风。此两人乃三友中其它的两位,年轻人是李溢,瘦高中年为国用安。

他们三人的前边,立着位四旬上下的清瘦文士,海风吹动起衣襟,长袖飘飘,颇有仙气,正是颜之希。

两厢船艇靠拢,颜之希等撩起衣袍,跳上乌篷小船。先前出来的那仆役侍从肃手立在一侧,船舱中又出来一人。年岁不大,短打妆扮,颔下蓄须,一双眼明亮深沉,虽不及鞠胜的耀人,却自有一番沉稳英武的气度,是别人比也比不上的。

颜之希带头拜倒,口中高呼:“见过燕王殿下。”

“诸位先生快快请起。”邓舍跨步上前,笑吟吟扶起众人,他这是初次与益都三友会面,热情而又不显的唐突的打量了三人一下,笑道,“益都三友,梅兰竹,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得偿夙愿。”

颜之希欲待介绍,邓舍挥手止住,道:“且慢,待我来猜上一猜。”看鞠胜,赞道,“三友名为鞠胜者,字虽以柔,人实英武,目亮如日,咄咄逼人。若我料的不错,这一位,定然鞠以柔先生。”

鞠胜一拱手,道:“燕王英雄盖世,在殿下面前,仆何敢英武二字的评语?惭愧惭愧。”

邓舍哈哈一笑,又指着李溢,道:“利津李溢,惜字如金。饱读诗书,谦谦君子。此一位必为李溢李守谦先生。”李溢叉手作揖,道:“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邓海东。吾也不才,今能有幸见到燕王,与殿下相会海上,幸甚幸甚!”

“益都国氏,世宦书香。累有清名,美誉共传。这位老先生,肯定就是国用安国邦杰先生了。”

国用安惶恐不已,二度跪拜,道:“燕王威名,遍于宇内。天下士子,交口称颂。海内豪杰,奔走归之。用安,益都布衣,今能得见殿下,已属望外之求,‘清名美誉’,实不敢当。惶恐惶恐。”

“哈哈。老先生太也多礼,快快请起来罢。诸位,海上风大,且随我入舱内一叙。”

临入船舱,邓舍瞅了眼停在不远处的水师大船,微微皱了眉头,低声吩咐侍从两句。那侍从自去传命,叫那船只开的远点,莫要停靠左近。那船只太过显眼,若叫有心人看见,说不得会走漏了风声。

一点儿不错,邓舍此次前来益都沿海,本微服出行。辽西那边的战事,尽管竖起的有邓字帅旗,实则不过是个幌子。正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者是也。邓舍这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舞起辽西之剑,其意方好落在益都。

诸人入得船舱,分别落座。

相比鞠胜几个,颜之希与邓舍算是熟人了。他首先开口,说道:“殿下白龙鱼服,不吝危险,亲又泛舟远来,胆气之豪迈,着实令在下钦佩。”

渤海海峡如今全是邓舍水师的天下,他泛舟而来,又有何险?不过话说回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图谋益都,邓舍加上这回,先后两次亲身入鲁,若论胆气之壮,颜之希夸的也不为错。

邓舍微微一笑,心想:“干大事怎能惜身?”他这个想法,却与鞠胜曾经对颜之希讲过的话,一模一样。侍从们奉上茶水,邓舍殷勤劝茶,寒暄过后,言归正题,他问道:“从我上次走,至今已有半月。益都地方的情形怎样?可有没有什么变化不同?”

“殿下的雄师,在辽西捷报频传。应田丰的催促与殿下的谕令,王士诚已然于五日前召集诸将,点齐三军,并于两日前,派遣出了先锋部队,开往河间府方向。这个消息,殿下应该已经知晓。”

邓舍点了点头。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二度重来益都,原因之所在,正因王士诚已然开始出军。

“此次出军,王士诚本想以续继祖为帅,因了姬宗周等幕僚大臣的劝说,改而决定亲自出马。”

姬宗周劝王士诚亲征的说辞是:北伐大都,实为数年中难得一见的盛举。如果胜利,带兵的主帅定然誉满四方,若用续继祖为帅,怕有日后功高震主之危。退一万步讲,就算失败,此次出军并非益都一方,北地三王皆有其份,且首倡者亦非益都,乃是海东,因而也无需担忧名誉受损。是胜则有利,负则无损,何如亲征?

王士诚从善如流,闻言之下,自然蟒容大喜,当即拍板决定留续继祖镇守益都,他亲率三军,征伐前线。

“除了留下续继祖镇守益都外,王士诚并且把田家烈也留了下来。又有高延世为益都军马巡城千户,调陈猱头充任续继祖副手。”

田家烈为王士诚的谋主,王士诚不带他去前线打仗,反而留下来与续继祖一道坐镇益都,大约不外乎益都乃他的根本之地,续继祖无谋,只留其一人镇守,王士诚不能放心,所以也留下了田家烈,以为辅佐。

当然了,要说这辅佐之任,姬宗周等其实也足可充任的。那么,为什么他偏偏留下田家烈呢?细究起来,其中或许也有他对田家烈起了厌烦之意,故此干脆丢下他不带走,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在内。

不管他的意思怎样,留下田家烈在益都,却是给邓舍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不怕人勇,就怕人智。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诸将勇则勇矣,皆无智谋,邓舍要取益都,他们绝非对手。如今多了一个田家烈,就有些棘手。邓舍沉吟,问道:“王士诚主力何日出城,可曾定下了么?城中留下的军马又有多少,你们可知晓么?”

这些都是军机密事,鞠胜等人自然不知。颜之希知道。从他的家眷送去海东日起,邓舍对他就算是彻底放心了。前不久,李首生已经奉命与颜之希连上了线,他此次前来面见邓舍,带的也有李首生的密报。

“根据线报,王士诚主力出城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那一天是个黄道吉日,利征战、拔营。他留下益都的军马不少,大约一万多人。”

坚城、勇将、谋主、万余驻军。此皆为王士诚主场之利,邓舍客军的身份,远来海上,至今没在沿海占取半座的城池,他会如何施展计策,在辛辛苦苦终将王士诚调虎离山之后,奇兵取胜呢?

这个疑问不止盘旋在颜之希的心头,益都三友也全都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邓舍尽管给颜之希说过一套智取益都的整体方案计划,但实则那套方案是早已废弃不用,早就被淘汰掉的。而且,后来邓舍也明言相告了他们,因时局的变化,方案也随之改变。改变后的方案,又会是什么?

海鸟高飞,波浪翻涌。随着波浪,小船微微荡漾。阵阵海风扑入舱内,卷起帘幕,飒飒作响。舱内多人哑口无言,静待邓舍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