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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章无眠之夜

祖凤修改了石青的建议,没有用土堵塞围墙豁口,而是选用了火焰。四五千禁军精骑将东边林子的灌木一片片砍伐精光,随后用战马拖到防御带附近,在每道豁口处堆起两三丈长的大火架。

夜幕降临,十好几个大火架被点燃,熊熊大火将华林苑北部映照的如同白昼。新义军四千多名混编骑或执弓拈羽,或绰枪戒备,在豁口外来回逡巡,以免石赵步卒扑灭火焰通过豁口突出拦截。

经此一着,原本粗陋简易的防御带成了一道难以轻易逾越的屏障,将石赵步卒和骑兵一分为二,彻底隔绝开来。

华林苑明光宫外,石赵步卒严阵以待,与出宫的魏军步卒形成僵持。魏军步卒看起来没有攻击的打算,他们的意图很明显,抵近压迫,拖住赵军退走的脚步。宫墙土垒上架起了几十堆篝火,火光明灭不定,给宫外对垒的两军送去一些隐晦不明的光线。

刘显下了战马,整个人都缩到一块阴影里,看不清半点面容,只那双阴鸷的双目一闪一闪,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大将军。斥候探报,咱们后路被敌军骑兵堵死了,大营也被敌骑围住了,这下可难办了!”曹伏驹大大咧咧地闯进阴影,哭丧着声音嚎叫。

“少废话!”刘显压抑住厌恶情绪,冷声喝道:“让兄弟们打起精神,坚持一夜。明早大军突围,只要会合了王宁精骑,敌军便奈何我不得,哼哼,到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不仅华林苑北部双方十余万将士无法安眠,二十余里的邺城同样有很多人不能安眠。

邺城北门城楼内,四支火炬分插左右两面墙上,焰火摇曳,映的楼内十几人的脸色忽暗忽明,阴晴不定。

城楼内经过简略的布置,四五方崭新的草席铺上地面,八九张矮几次序摆放。靠北的位置,大将军董闰独自一人盘坐其上。东西两侧,各有四张矮几,王泰、蒋干、申钟、刘茂刘群、郎闿、朗肃等十余位重臣大将两两一席,按照品级顺序就座。

城楼外甲兵森严,侍卫林立,里面却很安静。人们的心思似乎都沉浸在北方战场的变化上,没有谁有兴致开口议论。

“铛——铛——铛——铛——”城楼外传来四记清脆的金锣鸣响,天已四更。

似乎被鸣更声所激,董闰打了个机灵,从拄臂沉思中惊醒过来,抬头茫然看了一阵,最后注目蒋干,问道:“四更了。北面有没有消息。”

戍卫军一直和明光宫保持着联系,哪怕战事有一星半点的变动,也会有消息及时传进城楼。传达是公开的,主要的对象是以董闰为代表的朝廷诸公,并非蒋干。有大半夜时间没接到战事消息,董闰有些着急,情不自禁问了一句,这句话问的非常多余,他没有接到消息,和他同处一室的蒋干又怎么会接到呢?

明知如此,朝廷诸公却俱俱是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盯向蒋干,指望他能吐露出一点什么。八卦心理不仅现代人有,古人也有,在焦灼不安地等待之时,八卦——哪怕是再无根据的八卦,也能起到舒缓压力的妙用。

“这个。。。”蒋干本想直接了当地说没有任何消息,感受到四周殷切的目光后,他及时改口道:“以目前情形来看,一切当在我军掌控之中才是。诸位知道,若有意外必定会有消息传来,至今没有消息传来,说明进展非常顺利。”

呼——

城楼内响起许多松泛的吁气声。不少人附和道:“不错!左将军说得极是。”

“左将军所言极是!”董闰在矮几上重重一拍,亢声大赞。情绪激荡之下,他的声音着实不小,与原本沉闷寂静的气氛格格不入,仿佛突如其来的炸雷,震得昏昏欲睡的众人一个激灵,不由得都端起了身子。

董闰恍然未觉,继续慨然道:“危难之际见忠良。戍卫将军孙威跟随皇上八载有余,忠心耿耿,从不离弃;难得的是敢于担当,既勇且能,朝廷危急之时,能挺身而出,细心谋划,折敌锋芒于最盛之时,催敌胆魄于猖獗之际,不愧为朝廷之柱石。”

王泰眼中阴翳一闪,董闰的话让他很不受用。“忠心耿耿、从不离弃”不就是影射他王泰么?至于敢于担当更是笑话,他王泰不也是敢于担当?只不过没人愿意让他担当罢了。

阴沉了一阵,王泰哧地一笑,开口道:“此言差矣。大将军当真以为孙威小儿有此能耐?”说到这里,他满脸不屑,讥刺道:“孙威算得什么?当年王某追随皇上之际,他不过悍民军一兵头耳。除了悍不畏死之外,要武艺没武艺,要兵略没兵略,这等人若成了朝廷柱石,大魏也就完了。”

王泰毫不客气,既没给孙威留颜面,半点颜面。董闰勃然大怒,顾不得这段时间王泰对他的殷勤巴结,厉声叱道:“放肆!卫将军请自重!此一时彼一时,孙威将军以前名声不彰,乃是珠玉蒙尘,光彩未现。但得重用,便会大放光彩。此番面对强敌,孙将军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直至将敌军陷入必败之境地,哪一点当不得朝廷柱石的称誉!”

董闰话音未落,王泰倏地站起,满脸涨红地盯视着对方,嘴唇蠕动了一下,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此时王泰心中一片透亮:张温、蒋干、石青暗中作梗,让他未能得到统兵之权,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诉包括董闰在内的所有邺城人,他王泰不仅手下没了兵将,甚至连威望都没了半分,与如日中天的孙威相比,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

“大将军当真以为此战是孙威之功?以王某观之,孙威不过是石青摆在明面上的棋子而已。哼哼。。。”

王泰压抑下羞恼,冷笑道:“石青的手段令王某不得不服。哈哈——厉害!哈哈。。。厉害!”大笑声中,王泰一拂袖,转身向外走去。

“卫将军且慢——”董闰仓惶起身,追上去挽留。王泰提到石青的手段,不由得他不慎重以待。

王泰已走到门口,闻言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下脚步,回身问道:“不知大将军有何吩咐。王某一潦倒之人,只怕做不得什么事了。”

王泰话音中带着一股浓浓的萧索意味,董闰听了,接口安慰道:“卫将军休要如此,董某无礼莽撞,请卫将军谅解则个。”

王泰叹了一声,既没回返席位,也没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等着董闰发问。

董闰拱手作了一礼,开口问道:“卫将军适才言及,孙将军是石青明面上的棋子,不知此话可有根据?”

“此事如此明了,用得着证据吗?”

王泰断然回道:“孙威是什么人?要战绩没战绩,要身家没身家,虽说曾得皇上信用,不也过一戍卫将军而已。在邺城无论声望或是职位,既不能与王某相比,亦不能与骠骑将军张温、左将军蒋干相提并论。朝廷任命王某统兵出战,张温、蒋干、石青俱俱不服。大将军以为,石青、张温之辈又凭什么会服膺孙威?”

董闰心中一慌,追问道:“这是为什么?”

“哼哼!为什么?”

王泰斜睨了蒋干一眼,冷笑道:“因为石青要把大魏禁军收入囊中,知道大将军对他有戒心,这才让孙威出头的。大将军不要忘了,他们两人私交向来不错,孙威还是跟随石青返回邺城的。哼!石青算计长远,不定在路上就算好了眼下这步棋呢。张温那厮不用说了,恐怕早与石青搅和到一处,要不然孙威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拿到兵权。”

董闰身子一软,差点瘫倒在地。王泰的猜测如果当真,大魏算是完了。不说邺城禁军大半到了石青手上,单单孙威、张温这等干将离心一事,都不是大魏朝廷能够承受的。这两人可是冉闵亲信,他们都能离心而去,大魏朝廷还能剩下多少忠贞之士呢?

惊惶之下,董闰转身环顾,只见城楼内诸人反应不一,申钟、张乾满脸骇然,刘茂、王郁拧眉苦思,蒋干、刘群、郎闿、郎肃等却是脸色如常,似乎没听见王泰的言语一般。这一刻,他感觉这些人似乎都离大魏而去,倒向石青一边了。

“卫将军。这话不能乱说,万一不对,岂非让有功之士心寒。”

城楼里静了一阵,随后终于有人发话了,申钟恢复了镇静,蹙眉说道:“有些事情可以以常理推断,有些事情不能以常理推断;卫将军所说,干系实在重大,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王泰冷笑一声,没有辩驳。

董闰稍稍有了些安慰,冀望如申钟所说,孙威得以统兵虽不和情理,却并非如王泰按常理推论的那般。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士卒口中拖着“报——”的长音向城楼冲来。

城楼内心事重重的众人被这声音一扰,下意识地抬头向外张望,但见外面白云悠悠,天空湛蓝,不知不觉地,天已大亮了。

报信士卒来得匆忙,没有注意辨别站在门口的董闰、王泰,待到发现上首席位无人,找了一圈,这才发现董闰,遂上前行礼道:“禀报大将军。凌晨时分,我军骑兵突袭敌军大营,火烧对方粮草辎重,守营赵军仓惶之下,向北逃蹿。镇南将军命童图部五千骑驻留华林苑,协助孙威大都督牵制敌军主力步卒,命李崇部五千骑赶往清渊,协助暗中集结的两万新义军攻略冀州;自带万余骑兵尾随敌骑向襄国追击。镇南将军命人传告朝廷,真正的战事刚刚开始,此番北上,我军若不能荡平襄国、冀州,不能为皇上报仇雪恨,誓不南归!”

“啊!”

“什么!”

“这。。。”

禀报的士卒声音刚落,城楼里立即爆出几声惊呼。座中*之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匆忙组织起来的保卫战竟然打成了反击战,而且是直捣敌巢、彻底的反击战。

惊呼过后,城楼里猛然一静,座中诸人再度陷入沉思。士卒禀报的消息不仅极具震撼性,而且里面包含了很多玄奥。譬如:为什么传告朝廷的是石青而不是大都督孙威?攻略襄国、冀州的决定是谁做出的?新义军什么时候在清渊集结的人马。。。。。。

“哈哈哈——好——”

过了好久好久,城楼内突然爆出一阵狂笑,王泰扬声大喝道:“好一个石青石云重,好大的气魄胆略,算计得果然深远周密,早早就把一切掌控在手。王某甘拜下风。”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地瞅着董闰,道:“大将军信了么?未战之前,石青已料定必胜,暗伏人马于清渊,拖住刘显主力于华林苑,一举一动,环环相扣。这等大手笔,岂是孙威使得出来的?”

董闰尚未答话,蒋干长叹一声,离座而起,背手向外走去,口中悠悠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石帅能有今日,果然并非侥幸,我辈焉能不诚心拜服。。。。。。”

话声未了,人影已无,只留下满是钦佩之意的凫凫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