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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章盛名之下无虚士

朔风呼啸,寒气凛冽。时逢严冬季节,天空之上灰黑的乌云翻翻滚滚,似乎随时有落雪的可能。可惜的是,这种天气保持很长一段时间了,大雪却一直未曾落下,中间下过两次零散的小雪,只是连地面都未润湿便即停歇。

豫州、司州交界地带的嵩高县境内,二三十口胡裘打扮的男女老少被数百军士摁跪在萧索的荒野上,仿佛行刑一般。四周布满戒备的士卒,士卒外围则是密密麻麻的围观民众。

“老天,你倒是快快下雪啊。”望着阴郁的天空,石青默默祈祷。

入冬快两个月了,中原各州没下一场像样的大雪,这种异常就算不很精通农事的石青也能明白其中的意味,这样下去的话,来春干旱不说,虫灾肯定非常厉害,没有冰雪的铺盖根本不足以大规模杀死虫卵。

目光从天空收回慢慢移转到跪倒的氐人酋长姜玮一家人身上,心中的抑郁似乎找到了宣泄口,石青断喝一声:“砍了!”

“呀!”

“啊——”

摁在颈项的环刀应声扬起,厉斥声、惨呼声连绵不绝,一个个头颅咕噜噜来回翻滚。须臾之间,氐酋姜玮一家老少二十八口尽皆命归黄泉。

既然是强行迁移,胡萝卜暂且不忙着给,大棒必须先行亮出。自十月开始迁移以来,王猛在关中、石青在关外同时行动,已经诛除了四十三名口出怨艾、心怀抵触的胡酋。诛除事宜进行的非常彻底,不分老幼妇孺,忠恶良善,但凡沾亲带故一律格杀。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为了根绝仇恨,断绝后患,只能斩草除根。在需要大毅力、大决心才能完成的目标面前,“无辜”这等字眼显得苍白而又单薄。

“来人,做下标记,在此垒筑一个不超过两千人的村庄。希望这些鲜血能够给人一些警示。”石青看也未看一眼血淋淋的现场,淡然地吩咐着。恪于历史教训,石青绝不容许内迁的胡人以部落的形式存在,他要改变对方的生活习俗,对内迁胡人彻底汉化。

礼曹制定的内迁胡人汉化程式有几个方面。一是解散部落,各族混居,直接归官府管辖。二是放弃游牧渔猎之道,在官府指定的位置定居下来,从事屯耕桑麻生产。三是普及推广汉礼,改变野蛮习性。

这些事情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异常艰难,胡人以部落而聚,向来保留着一支部落武装,并非没有反抗之力的普通民众。好在王猛早有布局,以平叛为借口提前把部落武装调到关外,使得胡人战士和部族民众相互分离。没有战士,胡人部落失去抵抗之力,只能被迫迁移;同时,失去部落支撑,任胡人战士再是气愤,也不敢在人生地不熟的豫州反抗,何况对方还掌握着作为人质的部落民众呢。

在王猛精心布局下,关内、关外十万人马同时发难,关中毛受、白犊、徐磋等胡酋不仅部落被肢解,麾下两三万人马也尽皆解散,战士被勒令回家务农。肢解后的各部族混编成一两千人丁的小股,和当地民众杂居,不再设酋长之职,直接受当地官府辖治。为了防止胡人相互串连,安置下来的小股胡人定居地彼此间隔都是八十里以上。

十二月初,在血淋淋的屠刀下,安置事宜由开始的抱怨连天渐趋默默承受,越来越是平稳。

“诸葛大人、郗大人。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户曹了。安置定居、划拨耕地,一刻也耽搁不得,诸般事宜必须在春耕前完成。。。。。。”

石青先向户曹来豫的司官诸葛尚和郗昙交代了一番,然后对孟还真和从功曹转任至学曹的王羲之交代道:“还真兄、逸君兄,霹雳手段已经用过了,现在需要的是菩萨心肠感化。推广汉礼,施以王化,让荒蛮野人知仁义之道,明忠奸之分,乃汝等之责,请多多费心,其间若有什么需要直管找杨群刺史和王朗将军就是。”

“大将军放心,孟还真明白。”

孟还真轻松地应承。王羲之脸色却是怔忡不定,还没从适才的杀戮中回过神来。他在青兖见过一次假籍仪式,当时没什么感受,只当作挺有趣的风俗。直到今天才知道,那种风俗之所以能上下融洽、顺顺利利的举行原来依靠的是屠刀和杀戮。

说实话,他对杀戮本身很是厌恶,但是看到胡人束手就范,看到汉礼成为蛮夷争相效仿的对象之时,他心里又有着说不出的畅快。这种畅快是如此得痛快淋漓,远不是僻处江东、不敢北望的大晋人士可以想象的。

“汉礼寄身之所在到底是什么?是仁义还是钢刀?”王羲之有些困惑,感觉以前的认知似乎并不完全。

注意到王羲之魂不守舍,石青没再指望等他答复,对四周一笑道:“剩下的事宜就麻烦诸位大人了,楚季兄,我等先回营去吧。”

“是。”皇甫真恭敬地应了一声,脚下连点,紧紧跟上石青。

作为燕王南下朝拜使者,皇甫真的行程一直很顺利。在他大力周旋下,大晋主掌朝政的司马昱、殷浩尽皆认可慕容俊之主张,认为应该驱使燕国、并州、荆州等同时压迫中原,迫使邺城彻底就范,大晋天子也同意了慕容俊的求恳,赐封张平为并州牧,并派遣宣诏使谢攸会同皇甫真一道北上宣示朝廷恩诣。

眼看此行就要圆满结束,皇甫真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自家门口清凉河西岸出现意外,他和谢攸连带百十名护卫随从一个不漏,尽皆被渗透入境的民军天骑营劫持到冀州城。

在冀州城,石青没有对他进行审讯,只给出了一个选择——求生还是求死。求死勿须多言,一刀砍了就是,求活就麻烦多了,需要立功赎罪。

石青嗜杀成性的凶名在外,看到这个选择皇甫真彻底绝了和对方演一出推食解衣戏码的兴致,抛开矜持直接选择立功赎罪。

皇甫真归降之后,石青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嘘寒问暖不说,走到哪带到哪,须臾不离左右,时常和他畅谈到深夜。民王下辖人等见此情景纷纷向皇甫真道贺,说他得大将军如此倚重,眼见便会大用。然而,皇甫真明白,石青这是在给他立功赎罪的机会。两人在一起谈论的尽是燕国内部机密,石青恨不得从自己口中掏出燕国前后五百年的所有底细事由。

明白归明白,皇甫真并不抵触,两百年的颠沛流离,安定朝那人将乱世求生之道修炼的炉火纯青。另外他从石青口中得悉,自己的兄长皇甫典现在关中任职,从兄弟重逢这点来说,归顺邺城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对石青来说,皇甫真归降岂能用“不是坏事”形容,真可谓是天大的好事。燕国最受重用的非慕容氏人士有两个,一个是和慕容恪、慕容评齐名的辅弼将军阳鹜,一个就是辅佐太子的典史令皇甫真;在慕容俊眼中,这两人比兄弟慕容霸和一般的慕容子弟更重要、更值得信任。

皇甫真的归降为石青带来无数机密,不仅有燕国人士内部的争斗,有辽东高句丽、代北拓跋氏与燕国之间的龌蹉,还把慕容俊意图联合并州、荆、扬和西凉张重华共同对中原发难的新动向一股脑倒了出来。

这些情报的价值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正是了解到慕容俊布局长远,力求以势取胜,短期内不会异动,石青才敢在豫州放开手脚大干。也正是得皇甫真提醒,石青才更进一步意识到并州的重要,再度把目光投到了太行之西。

“楚季兄认为,在邺城和燕国之间,张平宁可选择燕国也不会选择邺城?”石青有些不信,再度向对方确认。

“不错。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张平必定会选择燕国。”

皇甫真答复得极为肯定,然后娓娓解释道:“大将军。中原乃天下根本,英雄豪杰无不想据为己有。石赵崩溃,天下无主,民王、蒲洪、姚弋仲、冉闵、石祗、张平纷纷而起,甚至如杜洪、张琚之辈也不甘寂寞,意图经略关中,皆是这个缘故。天下只有一个,主人亦只能是一个;大伙争来争去,最后的结果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当然,很少有败者甘愿认输,大多是无力抗争时选择蛰伏,待他日机会来临再图大事。可是什么情况下才会有再图时机呢?”

皇甫真自问自答道:“只有中原不稳,一时失势的英雄豪杰才能有机会再图大事?可是怎样才能使中原不稳延续下去呢?第一不能让大晋回到中原。大晋乃天下正溯,若是回归,中原子民必定望风景从,天下很可能就此稳定下来。第二不能让冉闵这等人成为胜者,冉闵太过强势,从诛杀李农一事可知,他容不得他人拥兵自重,若是由他一统中原,其他英雄豪杰连蛰伏的机会都无,另外,冉闵乃是汉人,一旦统治中原时间过长,必定能得到中原士民拥戴,天下也会稳固下来。这样的话,哪还有其他英雄豪杰待机再起的机会?”

“所以,中原英雄豪杰勿须约定便会达成共识,无论如何,一定要阻止大晋北归,一定要阻止冉闵这等人平定中原。关键时刻,宁可引塞外胡人进来,也不能让大晋或者冉闵一统中原,毕竟,离开中原豪杰,塞外胡人不可能真正统治中原,也不可能真正稳固中原。”

听到这里,石青猛然一震,皇甫真从另一种角度阐明了胡人祸乱中原的根由,阐明了冉闵败亡、大晋北伐无攻的原因。他阐述的缘由也许有所偏激,也许有所疏漏,然而却让人无法否认其真实性。

想到中原几十年来得祸乱不仅因为皇室荒淫,世家高门的自私,胡人野蛮不知恩,还因为中原豪杰权欲膨胀自私自利,石青的心蓦地一重,只感到憋闷之极。

“正是出于这种心思,若是能够选择,张平宁可选择燕国,也不会选择邺城。因为。。。”皇甫真没有感受到石青心绪的变化,一边缓步而行,一边继续解说:“。。。大将军是和冉闵一样强势的人物,容不得手下人拥兵自重。选择大将军等于放弃称霸一方的尊荣。”

“嘘——”

石青长长吐了口浊气,若无其事地挺了挺胸膛,道:“别人如何选择,石某不能勉强,石某在意的是,他们必须为自己选择的付出代价。”

石青的语气很平淡,皇甫真却在这淡然间感受到一股浓烈的豪气,他欣赏地瞟了眼石青,莞尔一笑道:“适才和大将军议论,一直假设让张平二中选一,其实,当前真实情形是,张平很可能不会选,或者选得是第三种、第四种等其他可能。”

“咦?楚季兄此言怎讲?”石青惊咦一声,停下脚步,兴致勃勃地瞅着皇甫真。

皇甫真回道:“大将军。其实张平真实意图是希望保持中原乱局,以便能继续称霸并州,并非是天下一统,所以,他愿意受燕王笼络,愿意受大晋赐封,但是绝不会真心出兵与燕、晋夹攻邺城。否则,邺城一倒,燕国或者大晋朝廷接下来对付的就是他的并州了。”

石青恍然大悟,猛地一拍脑袋,失声叫道:“石某错了,竟把不同的对手捏合在一起考虑。咦!不对啊,楚季兄,既然你能明白其中的道理,肯定向慕容俊、慕容恪提过,那么,慕容俊为何还要联手并州,继续施行四面压迫中原之策呢?”

“此乃先声夺人,取势之道耳。燕王和辅国将军明白,联络的四方盟友可能只有大晋朝廷的扬州军会与之配合,至于荆州桓温、西凉张重华、并州张平多半是口头应允,实则隔岸观火。然而燕国多一个盟友,声势便壮大一分,既可鼓舞士气亦可恫吓对手,同时绝了邺城一条结盟之路,何乐而不为呢?”

说到这里,皇甫真诡秘一笑,低声道:“何况。大将军真能肯定桓温、张重华、张平三人心思?扬州、幽州大举进攻之时,大将军敢把同桓温、张重华、张平三人接壤的兵马抽调一空?”

石青愕然一愣,邺城和燕军、扬州军交战之时,他真不敢抽调防备另外三人的兵马,谁知道这三人真正得心思,谁敢肯定他们不会趁火打劫?

“慕容俊此着算得上是阳谋了,虚实兼有,石某却必须处处当实应对。”

石青感慨地摇摇头,继而一扬眉,豪气干云地说道:“只要中原恢复元气,稳固下来,任他有多少兵马,任他有多少妙计也是枉然。”

皇甫真颌首附和:“大将军说得极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对付敌人,最好的策略就是富国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