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日落時分,貢院朱門大開,今科郡試結束。三千考生陸續離了考場,回家等待放榜的那一天到來。
十六日清晨,東方天際剛剛泛出一絲紅光,洪毅的母親高氏,因為今天是兒子郡試放榜的日子,她一夜都沒睡好,老早就已經醒來了。起身後,高氏隨手披上了她那件三年不曾換過的分外單薄的粗布外衣,對著案幾上的洗臉盆,草草梳洗了一番,然後走出房間,開始在院裏劈柴燒水做飯了。
本來,他們一家也不用過得這麽清苦,畢竟,高氏與前太子妃高雨婷,從小一起長大,情同親姐妹,誠意伯府家大業大,自是不怕多養幾個閑人,可是,洪毅一家如今的身份是朝廷欽犯,國之罪民,而雨霖城裏又到處是保皇一派永寧公主府的眼線,所以,這位前太子妃也不敢罔顧朝廷法度,隻能暗地裏給予一些幫助,卻不能明目張膽地把他們接進府來。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外邊天已大亮,洪毅這才慢慢醒來,穿上衣裳,走出臥室,就聽見其母親在院子裏喊道:“毅兒,等會兒,你洗把臉,吃過早飯,就去貢院那裏看看,榜單出來了沒有。”
“孩兒曉得了,娘親!”
說完,洪毅來到了堂屋洗漱的角落,將手伸入銅盆,稍稍敷了一點水到臉上,然後拿過衣架上的一條毛巾,輕輕擦拭了一下,覺得好了,便走出正廳,來到了院裏。不想,卻見母親高氏,正站在院中水井旁,吃力地卷起井繩,準備打水洗衣,雖是三年來,洪毅經常見到這種情景,但是在今日看來,卻是倍感心酸,兩眼一熱,似有一股清流湧了上來。
“娘親,這些體力活還是讓孩兒來做吧,你先去休息一會。”洪毅不忍見到母親這麽辛苦,當下就走了過去,接過繩纜,打上來一桶井水。
“哎,如果不是三年前,在大理寺詔獄之中,為娘和你的叔叔伯伯被逼服下了‘化功散’,從此丹田盡毀,經脈盡斷,真氣盡失,不然,這點小事哪裏能難得到我啊?幸運的是,因為你從小體弱多病,不能習武,反倒逃過了這一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此刻,高氏麵上滿是疲態,一手扶著灰石井欄,喘息著說道。
“娘,等我取得科舉功名,成為行省官員,一定會想方設法,求都督府上的那些仙師,賜些神丹妙藥,來治好您身上的痼疾,恢複您的一身功力!”
洪毅一抬手,將百來斤井水倒入了洗衣服的大木桶中,然後長吸了一口氣,等胸中心跳的速率平緩下來,便對母親極為認真地許下了一個承諾。
“哎,你這傻孩子。”高氏從衣袖中取出一塊手帕,輕輕拭去兒子額頭上的汗滴,柔聲說道,“今天是放榜的日子,街麵上肯定已是人擠人,現在時候也不早了,你喝過禾木粥,就先去吧!”
“不用了,娘,孩兒不餓。孩兒想趁著放榜前的這段時間,先去街上走走。也許還沒走到半路,就會有好消息傳來,這也說不定。”
“嗯,也好,多帶些錢去。”
高氏說著,就走進屋內,從自己房間角落的破舊衣櫃裏,取出了一個放著十兩黃金和五十兩小銀錠的錢袋,然後又走了出來。
其實,她對兒子這幾年的表現,已經是非常滿意了。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她兒子不僅在武學方麵,練體大成,而且在學業方麵,大有長進,幾天前,兒子從貢院回家的時候,一臉輕鬆寫意,完全沒有前兩年郡試後的緊張模樣,這一切,高氏都看在眼裏,哪裏會不清楚內情呢。
這一次,十有八九是要中了。讓兒子多帶點錢出去,萬一真的中了,也好有個心理準備。遇到前來報喜的差役,總要給些喜錢吧,或是遇到同科上榜的郡士,不免要找個地方,小聚一會,到時候身上沒錢怎麽行。
“嗯,娘親,我去了。”洪毅微微一笑,接過母親手中的錢袋,辭別了一聲,就大步向前,出了門去。
這一次,他是真的信心十足,沒有去看榜,而是打算先買上一些東西,以備今日慶賀之用。不過,這榜單也沒有什麽好看的,今年郡試主考官乃是朝野公認的大儒歐陽修,儒學精湛,為人公義,定不會黑了他的郡士功名。
如果中了,到時候,太守府自會專門派出得力的衙役,去家中報喜,就算自己沒有及時回去,母親也不至於空等一場。
最重要的是,一旦有了功名,洪毅一家就可以脫去邊地罪民的賤籍,編入雨霖郡正式戶籍,還能成為南荒士林中新的一員。就算不會再是皇室貴胄,但是,重入士籍,便有了當官的資格,對現今的洪毅和高氏來說,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不多時,洪毅在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貢院前的街上。今天乃是五月十六,雨霖城每月月中,都會舉行一次盛大的廟會。內城重地,東霖貢院、雨霖郡太守府、行省總督府等衙門,以及真君神廟前的那幾條街道上,到處都聚滿了人。
街麵上人山人海,正是好做生意的時候。不僅臨街的商鋪裏擠滿了人,就連許多擺在地上的臨時小攤位前,也圍著不少前來光顧的客人,此刻,洪毅隨著街上潮起潮湧的龐大人流,慢慢向前走動著。
哎,許久沒有逛街了,連廟會時的狀況也分不清,自作自受,怪不得人呐!洪毅邊走邊想,頓時沒有了繼續逛下去的欲望,本想及早回去等消息,但是又想,貢院近在咫尺,放榜就在眼前,這會兒回去,是不是太可惜了。
正當洪毅猶豫不定之時,不遠處有人高喊了一聲:“嗨!洪毅師弟,在這兒!快點過來,陪我一起吃些酒!”
噢,這話挺熟悉的,到底誰在呼喚?洪毅心中略有些詫異,連忙向聲音傳來之處望了過去。
原來,那呼喚洪毅之人,乃是一個年約三旬的白麵書生,此刻,他正坐在貢院臨街的一家小食肆裏麵,要了幾碟下酒小菜和半斤老酒,在那裏一人獨酌。
這人名叫王博,是洪毅在郡學讀書時的前輩師兄,今歲二十九,雨霖城本地人士,好像還是東霖王氏的旁支族人,不過,譜係非常遠了,王家這些年的榮辱興衰,風風雨雨,與他這種人根本就扯不上關係。
雨霖郡學六千生員中,他與自己關係還不錯。不過,在儒學功底方麵,王博遠勝於自己,也很有才華,可惜的是,這人對功名利祿看得太重,一遇科考就很容易緊張,臨場發揮不佳,所以才會屢次不第。他從十六歲進入郡學開始,連續五次奪得郡試的資格,卻也是連續五次,名落孫山。
“哦,原來是王博師兄!”洪毅走入店內,在王博身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然後,對著跑堂的店中小二說道:“小二哥,上一盤‘錦州醉鴨’,來半斤醬牛肉,再加一壺上好的‘狀元紅’,哦,不過,先來三個饅頭墊墊肚子!嗯,暫時就這些!”
“好咧,客官請稍等片刻,好酒好菜,馬上就來!”店小二高聲回應了一句,立刻跑去後廚下單去了。
“嘿嘿,師弟啊,你太猴急了吧,沒吃飯就出來啦!”王博輕聲取笑了一句,繼續調侃道:“此刻還未到放榜的時辰,你現在就喝酒,不怕醉倒在這裏,錯過開榜的好時機嗎?到時,老兄我可不會管你這個醉鬼哦!”
“走時匆忙,忘了腹中饑餓,讓師兄見笑了!不過,師弟酒量大,半斤狀元紅,還灌不倒我!”
這時,洪毅剛才點的醬牛肉、饅頭和酒,已經上來了,旁邊的王博,又叫上一碟山筍,和一碗時令青菜,兩人就此坐下,開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兩人一邊喝酒,還一邊說些科場上的趣事,一時間,座上笑聲不斷。
過得片刻,那道“錦州醉鴨”也被端了上來,味道倒是不錯,但是,洪毅覺得,店家的手藝,跟誠意伯府新聘錦州大廚的手藝,差距實在太遠,總少了些原汁原味。
酒過三巡,王博忽然語氣一改,不禁歎息道:“哎,今年的結果,不知又會是怎樣?想我王博十六歲參加科舉,從都督大人舉辦第一場雨霖郡試開始,已經連續考了五次了,可是,從未中過一次,為兄有愧啊!第六次,第六次了,……”
啊,又來了!從認識這位師兄開始,這又是第幾次了呢,嗯,看來是數不清了!洪毅神色不改,一臉默然,也不與這位話嘮師兄搭話,自己一個人吃著桌上的肉食和青菜,對那碟山筍碰都不碰,他從小對這些所謂的山珍有些過敏,當然不敢去嚐試。
南荒山脈眾多,溫熱皆宜,自是不凡各種竹類,因此,山筍等食材,便成了南荒人飯桌上的常見之物,王博自小在雨霖城長大,從未出過雨霖一郡,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荒人,對山筍之類的下酒菜卻是非常喜歡。
隻見他喝一口老酒,就吃上一口山筍,一臉沉醉的表情,看到洪毅久久不回應,忙又換了個話題,“師弟,看來你勝券在握,一點不緊張啊!”
“嗯,小弟年歲還小,今年不中,還有明年嘛!”適才,洪毅夾了一塊鴨肉,剛剛吞進嘴裏,根本沒有注意王博此刻的表情,於是,便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是啊!你還小!”王博臉上紅暈一片,突然打了一個酒嗝,似是已有些醉意,忽而,他又鬱鬱不樂地加上了一句,“可我呢?今年二十九,明年就三十了。如果今年不中,明年就要被郡學掃地出門,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正在王博心灰意冷,酒氣上湧搖搖欲墜之時,不遠處的貢院前門,忽然響起了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銅鑼敲擊聲。接著,他就望到街上的人們,全都像瘋了似的,猛然擠上前去,霎時,一道衝天的狂呼聲,從那邊傳了過來。
“放榜了,放榜了,郡試放榜了!”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