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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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29 歌钟不尽意-6

书桌上的油灯发出明亮的光,这是赵行德在狄奧多西广场集市上买来的,据说产自老芦眉时期,侧面是精美的花纹,灯盘上有一个油气孔,灯盘上是两名角斗士搏斗的场面,一名头戴这羽毛装饰的头盔,左手举盾,右手持短剑,正在向对手进攻,而另一名则手持渔网和鱼叉,正撒开渔网,企图将那剑盾角斗士罩起来。

芦眉的财富日益集中在了城市中的贵族手里,众多百姓依靠帮工和施舍过活,由此上下离心,大大侵蚀了芦眉的国力。每当外敌入侵,贵族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破家为国,舍生赴义的,少之又少。而普通百姓更不能为虚幻的帝国荣誉牺牲性命。除了少数人,大家不过沉浸在对辉煌过去的怀念中,得过且过而已。这段时日,赵行德探寻芦眉衰败之因,在军制田制崩坏上面,与中土如出一辙。

三更鼓,军士们都已睡去,赵行德巡行一遍哨位,又将陈东的书信取出,看了一遍,沉吟半晌,开始回信。

“......吾闻修身之道,内壮者,外勇自不待言。人如此,国亦如是。欲强国者,必先强其子民。”他稍稍沉吟片刻,又下笔道,“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吾观中原膏腴之地,百姓泰半失其田产,则百姓泰半失其恒心矣。细弱者旦夕有夺佃之忧,则听任豪绅使唤,犹如卖身奴婢。强壮者流为盗贼,为谋其利,亦难守道义。当狄夷交侵,则细弱者束手无助,强壮者待价而沽,皆以为今日不过换一东主耳。此不立田制,不亦兼并之害也。若如溺水之人,水淹至起胸口,又缓缓至颈项,能以积重难返四字,弃之不顾,听任其溺死乎?此残民乱国之政,圣人所不取也。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事有至难者,若皆不为,断无成功之望。若为之,则有挽回之机。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窃以为,中国之兴,当从立田制始。民气勃发,旦外敌不能侵凌。如今不立田制,坐视民气委顿,而望国家强于四夷,不若建一空中楼阁乎......”

他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方才伸了伸僵直的手指,哈了口气,将这书信装入信封,打上蜂蜡。倦极思睡,这才吹灭油灯就寝。李若雪寄来的三件厚实的白叠衣放在枕边,赵行德嗅着新衣服特有好闻的味道,不觉沉沉睡去。

回到芦眉城的次日,完成军务的鸣鸿都的军士大多告假出营。简骋和陈永奇招呼了一伙军士去可容上万人的大竞技场作耍,那里不但有赛马和驾乘马车的比赛,还有西夷杂技和马戏舞蹈这些戏班子表演,每一场胜利都有无数观众欢呼,最是热闹不过。

杜吹角带了十几个军士去狄奥多西广场附近逛全城最大集市,他从最东端的锅铁匠铺子一直逛到最西端的香料铺子,在中间的金银铺子面前驻足良久,却始终是眼馋而已,多看少买,大家笑话他快要把芦眉的金币憋出几个儿子来。这里有芦眉城里最好的酒肉鱼虾,蔬果蜂蜜,乳酪糕点等吃食,丝绸珠宝,皮革琉璃,香水香料之类也应有尽有,整天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耳边充斥讨价还价的声音。有些西方特产的稀罕物事,若是带回长安,价钱也会翻上十倍不止。

赵行德则和金昌泰,黄宗道等人结伴,先去了奥古都斯广场北面,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君士但丁广场一带,元老院门口是芦眉国的政要发表演说的地方,许多的闲汉游荡这附近,准备为贵人捧场。芦眉国近来国家大事,无论真假,在这里都打听得出一些风声。“罗斯人是芦眉最可靠和最稳定的盟友”的说法,在这一带很是盛行。孀居的安娜公主就要和罗斯国王联姻的消息,私下下也有很多人议论。有的人在为约翰太子殿下的皇位担忧,有的却认为这对芦眉国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还有许多“芦眉最高贵娇柔的贵妇就要沦为野兽的玩物”之类的叹息。看来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在贵族和芦眉的平民当中,还有不少崇拜者。赵行德不觉有些莞尔。

把元老院门外的议论话题都大致了解了一遍,赵行德照例又去了君士但丁图书馆,一边查阅典籍,摘录芦眉的资料,一边动笔书写上呈给夏国大将军府的程文。他觉得道德崩坏对芦眉的腐蚀尤为厉害,普通芦眉人很是欠缺对国家的责任感,对低等贵族和百姓来说,假如大食突厥人给的酬劳够高的话,他们很可能会为仇敌作战。纵有国势稍有起色,芦眉的皇帝和名臣却往往沉迷于帝国往日的辉煌,执着于恢复原本属于芦眉的西方故土。可是,这些芦眉国所谓的旧日国土上,早已列国林立,居民根本不再视芦眉为母国。芦眉徒劳地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最终耗尽了国力,往往一两代振作之后,迅速陷入内乱,周边蛮夷交侵,国势更弱于前。

写到这时,赵行德不禁想起后世所知的宋朝,微微叹了口气,来到这世间,许多事情都已经有了改变。

芦眉对西方故土极度怀念和重视,反而使它对夏国不构成威胁。如果夏国并吞芦眉的话,反而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为防守这块众矢之的的国土而流血,从芦眉朝廷越来越窘迫的财政来看,在芦眉榨取的利益很可能无法抵消因此增加的耗费。

正凝神思索间,一个身影来到身后,她站在赵行德身后,沉声道:“你以为我们国家已经无可救药了吗?”赵行德回头一看,那位曾经在此地遇见过的大眼睛少女,正一脸怒容地盯着他摘录的那些芦眉文的资料。这些资料无一不是在暗示,尽管芦眉还具有一个大帝国的名声,但内里弊病丛生,衰弱的势头积重难返,只要一两次大的失败,就会彻底一蹶不振。

赵行德微微一愣,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和故乡有些相似罢了。”

“是么?难道你不是夏国人吗?”夏国的商人不但掌握着最大宗的丝绸和茶叶生意,皮毛生意上也和罗斯人在激烈的竞争,所以大部分芦眉的贵族,对夏国人的衣着和脸型都不陌生,可惜,他们都不是虔诚的教徒,否则,倒是比罗斯人更好的盟友。但是夏国的国势如日方升,和江河日下的芦眉相比,实在没有半点共同的地方,和赵行德所摘录的那些,更是完全无关。

“虽然我是夏国军士,”赵行德硬着头皮道,“但故乡在更东方,和东海相接。也是文明的古国,被周围的蛮夷所虎视眈眈。”

“是么?”那少女将信将疑,“难道你是驻守在圣宫旁禁卫军军营里的夏国人吗?”

赵行德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是娜塔莉亚·布林尼乌斯。”那少女低声道,见赵行德毫无反应,暗暗有些吃惊。“他居然没有听说我的名字吗?”娜塔莉亚是安娜公主的爱女,刚刚和母亲吵了一架,出来透气散心的。遇见了这个居心叵测的研究芦眉国朝政的异乡人,原本要找他的麻烦出气,谁料到此人不但是禁卫军,而且居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紫衣贵族的血脉是不屑于隐瞒身份的,但假如通报了姓名之后,对方还是稀里糊涂的话,事情就变得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