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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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5 日月无偏照-5

因为江宁府廪生棒杀蔡京、李邦彦一案,吴子龙被迫引咎辞去礼部尚书之位。此举不啻公告天下,吴子龙乃铲除大宋之祸害,蔡京、李邦彦两大奸佞的主事者。他的去位,虽然有人拍手称快,但更多的人扼腕叹息,甚至愤愤不平,一些人上书请朝廷勿要让忠良寒心,一些人广张揭帖为吴子龙鸣冤。

吴子龙执掌礼部以来,着意提携理社的后进,为国家选材无算,门生遍布朝廷上下。但他律己甚严,虽朝夕门庭若市,却不曾受人一文钱礼,所得俸禄的节余也用来资助贫寒士子。理社后进的才俊当中,感念吴子龙恩惠的人极多。因此,他虽然被迫辞官,但大多数士子和普通百姓却不以为他做错了事。送别那天,除了陈东等清流重臣之外,鄂州及附近州县官吏,尚未入仕的书生上千人,自觉前往武昌门码头相送。沿岸的百姓,观者如堵,更为吴子龙大声鼓噪叫好,热闹得仿佛不是送别,而是迎接新官上任一样。

吴子龙应好友及门生相邀,将往杭州著书立说。武康县乃吴子龙久居之地,他在西湖畔买了一处农家院落隐居下来。当年蔡京秉政,吴子龙只是武康县令。义士胡可及刺死杭州知府蔡鋆,胡可及被朝廷处以凌迟之刑。提辖武松盗取胡可及遗骸后,吴子龙公然将胡可及安葬在西湖畔,题墓碑以“大宋之义士”赞之。虽然东南州县数万人上书声援,吴子龙因此第一次被贬丢官,此后他也一直以此为荣。

官船离开鄂州后,一路顺江而下,每在一处停泊,当地清流都盛情相邀。对于这样的应酬,吴子龙一律推掉,但消息传出去,许多廪生都到码头上拜望他,对这些慕名前来探访的人,吴子龙到不拒绝,无论对方声望如何,财势如何,他一律以礼相待,只是宦囊单薄,前来拜访的士人,只有粗茶淡饭,船家小菜招待。然而,人人皆以得礼部尚书一见为荣。

吴子龙早年有嫉恶如仇之性,担任礼部尚书后,更痛感官员良莠不齐,人人以利益相交,又以利益相互侵轧。朝廷命官己身不正,以至污吏横行,上行下效,积重难返,人心沦丧,世风日下。礼部革退了一个贪官,从前并无劣迹之人坐上官位,结果在很快又在浑浊的官场风气中堕落下去。这种情况,并非是斩杀一两个大奸大恶之徒所能扭转。因此,吴子龙认为要挽此末世之衰,须得用重典和教化人心双管齐下不可。他觉得本朝的“宋刑统”失之于过宽,已不能起到匡扶世道人心之效,只是他身为礼部尚书,既没有时间精力,又不好干涉刑名之事。如今虽然丢了官位,他反而一身轻松,决心圣人所谓“导之以礼,齐之以刑”,编纂出一部名为的“宋礼法”新刑律。这件事他在书信中与很多同道好友,以及弟子门人都谈及过。

到了杭州隐居下来之后,吴子龙就闭门谢客,与若干门人一起研讨礼法,著书立说。但是,朱森来访,吴子龙却不能不见。朱森既是理社元老,又赵柯的国舅。他在竹林书院讲学育人,声望不下于陈赵曹吴等人。陈东秉政后,理学大兴,曹良史、吴子龙等人都位高权重,相互间也有冲突,唯独朱森超然于朝政之外,与众人的情谊未变。但当理社不得不改奉“赵杞”为天子时,身为赵柯之国舅,朱森未出一言相责。单单这分度量,就令吴子龙不得不佩服。

杭州府郊外,一处竹林掩映青砖泥瓦的院子,此处便是吴子龙隐居之所。

书斋内弥漫着股墨香,桌上堆积着字迹工整的手稿,书桌左边是包括“尚书”经注在内的历代刑律,右边是周礼、易经、论语等儒家经注,在满地的典籍中间清理出一块狭窄的空地,摆了一张小方桌,桌上一壶两杯,吴子龙和朱森对面而坐。

“寒舍简陋,”吴子龙难得十分客气,笑道,“这刑名之学,朱兄有什么见教么?”

“刑名之学,并非愚兄所长。”朱森到不是客气。同样想要挽救世风日下,他专注于节制人欲,顺应天理之学,与赵行德颇有共鸣之处,但在刑名上面,他却涉猎得不多。吴子龙穷尽心血编写《宋礼法》,等闲人见不到他,见到他的人,必然要谈及这本尚未完成的煌煌巨著。在吴子龙执意请求下,朱森斟酌道:“吴兄匡扶人心的宗旨虽然不错,但吴兄欲尽废‘八议’之法,只怕在朝堂上的阻力极大,再如‘贪墨受贿者,纵一钱一线之微,亦坐赃去职,终身不得叙用。贪墨受贿值千钱者,流一千里,每千钱加流一千里,贪墨过三千钱者,处以绞杀。’是否过于严苛?如此照此刑罚,我朝的官吏,只怕没有几个不处绞刑的。”朱森暗想,《宋礼法》如此之严苛,待吴子龙听说那件事情,不知又会如何主张?

“贪墨受贿,绝不可姑息养奸!”吴子龙摇头道,“朱兄,你生在富贵之家,区区一千文钱何足挂齿,但你有所不知,可是对升斗小民而言,一二十文往往就能逼出人命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受贿的官员也要给人家好处。贪墨和贿赂,都要成倍,甚至几十倍的压在百姓身上。地方官不敢得罪士绅豪富,往往要取之于民,朝廷的赋税本来已经过重,百姓怎能再承受起浊物的敲诈勒索呢?和百姓因贪贿所受之苦难相比,区区免官、流放之刑,我还嫌轻了呢!”吴子龙喝了口茶,又叹道,“至于‘八议’之说,议亲,议故,议贵,议宾之类,虽然是上古之制,但今时足以助长奸恶。蔡京何人?三朝老臣,因此朝廷要杀他千难万难,可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王子犯法,不能与庶人同罪!‘八议’之说,使律法只能制约鸡鸣狗盗之辈,而姑息了真正的巨奸大恶!法网之失,可过吞舟之巨鲸,令我大宋纲纪无存,落到如今这田地,正是姑息养奸之过!”他讲到激动处,一掌拍在地上,震得桌上杯盘摇晃。

朱森皱眉,心中觉得这说法危言耸听,但他此行有求于吴子龙,也不直接反驳他,只沉吟道:“这两条且先放过,那‘男女私奔,相差四十岁以上婚配,寡妇居丧不满三年再嫁,与诸奸相同,有夫奸者并斩首弃市,无夫奸者男杖五十,女仗三十。’这律令前朝都闻所未闻。男欢女悦,律法能管人家的家事吗?”

吴子龙正色道:“这些情状,要么不合礼法,要么多强逼强取。所以如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勉强,又特意解释道,“所谓出礼入刑,礼法之外,便当是刑罚。前朝律令粗疏,在礼法和刑罚之外,还有许多空白之处,所以才导致世风日下,遵守礼法的人反而不容于世。光靠教化已不能纠正世风,如今唯有矫枉过正,‘导之以礼,齐之以刑’,制定一部真正‘出礼入刑’的律令来,才能使奸人无隙可乘,让世人都知道我大宋的礼法不是儿戏。”

“买卖奴婢之事,历朝也未加禁止?”

“历朝虽未禁止,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朱森点点头,叹道:“那‘只要有人旁证,不需契据便算订约’,岂非让人都开不得玩笑,大家说话都得小心些了。”

“君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吴子龙道:“岂能轻易口出诳言,再说了,这旁证者若是作伪的话,也要受反坐之刑的。”他开始虽然虚心求教,但朱森多质疑了几次,心中也有不高兴了。

朱森暗道“如此苛刻的律令,必不能通行于天下”。但他深知吴子龙的个性,也没有一意劝说,反而提起了不久前发生在舒州的另一件事。有几个无耻之徒,干了逼良为娼之事,苦主到官府告状,官府惧怕那奸徒的靠山,只拿了几个替罪羊,见苦主不服,反而将苦主戴枷示众。朱森的一名门人恰巧得知此事,写信告诉于他,此事官府、州学都向着奸徒,苦主无依无靠,在这么拖下去,只怕要逼出人命来了。朱森虽然有心惩恶,却因为国戚的身份,恐怕招人物议,便找吴子龙出手干预。

“奸贼!”果然,朱森尚未说完,吴子龙就拍案而起,愤然道,“此等奸徒,若不严惩,我们和蔡京李邦彦何异?”

他负手而立,因为极度的愤怒,脸色有些可怕:“最为可恨的,是这些人居然能一手遮天,使一方百姓不知我大宋之有礼法!败坏风俗,使世风日下。依我看,戴枷示众的,应该是舒州知州和学政!”他转了两圈停下来,按捺住怒气,对朱森道,“朱兄放心,此事会有一个公道。”见朱森脸上犹有疑色,吴子龙又道:“侠以武犯禁,辽军北退之后,刑部一直想把民间的火铳都管起来,但此事哪那么容易,温循直有求于我,这事情,他若不管,他的事情,我也不管了。若奸邪不除,大家犯禁才好呢!”

“如此,我代一方百姓,”朱森点点头,正色躬身施礼道:“谢过吴兄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