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字体:16+-

第十三章 绝崖逢生

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一侧与碌碌人世相衔,另一侧则是虚空万顷的深渊。

她依稀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如同镜像般,被死亡界线分隔对照的两个她——这边是十四岁少女,红衣凄厉,泪眼含笑,手上沾染着心爱之人的鲜血;另一边是如今的自己,素纱障面,冷暖自知,凭借一门制香技艺名动天下,最终却仍被逼上悬崖。

彼时即使怀着必死之心纵身投江,至少甘愿无悔……披香想。然而现在,她竟不得不受制于一个发狂的无赖,令自己置身险境。

这一瞬间,时间的流逝仿佛忽的慢下来。她看见祝阳侯狰狞的面孔寸寸靠近,毛发飘飞,额头上一条条青筋缓慢贲起,张开如爪的五指就要碰触到自己的衣衫——分明那么慢,她想要挥动金簪,扭转身体,竟丝毫使不上力。

“披香夫人哪,你终究还是逃不出本侯的掌心!”萧文胥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掀开那片面纱,横身困住她的去路,下一刻,神情竟变得无比忧伤:“自郦州一别后,我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你。如今我好不容易能得到你,为何你却对我如此冷漠?你知道吗,香筑之所以叫做‘香筑’,是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为别人建的,而是为你,全都是为了你披香夫人!”

脚跟已然悬空,摇摇欲坠的绝望感来袭,仿佛全身气力皆系于扣住衣襟的那只手。披香定定注视着萧文胥,菱唇紧咬,嘴角反而不受控制地上扬,握紧的金簪也缓缓放下:“……侯爷,松手吧。”

“别啊。我这样中意你,怎会舍得让你死?”萧文胥扯开一个怪异的笑容,眼神既慈爱又暴戾,“夫人你看,现下你还能好好站在这儿听本侯说话,不正是因为本侯没松手吗?不过话说回来,本侯虽救你一命,却也不奢求什么,只要……”

刻意拖长的尾音令人不寒而栗,披香微微瞪大眼,唇畔的笑容终于消失。萧文胥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刻意放柔声调,状似亲昵地道出后半句:“……只要你今晚与本侯共度良宵——”

话音未落,一记重拳已然冲上他的左脸,来不及反应,堂堂祝阳侯就被这记拳头打得一个踉跄跌倒,居然当场晕了过去,揪着披香的那只手随之松开。失去支撑,披香的身子顿时像是断线风筝朝悬崖外坠去,她一声惊叫,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掌中只捞得空荡荡一把山风。

久违的失重感袭来,她睁大眸子,眼看着裙裾被风扬起,随着她的坠落飘展成一片云霞。而指尖渐渐远离处,一条人影映入眼帘,那人如遭针凿般惊痛的神情,还有奋力朝她伸出的手臂,都让她忍不住想要绽开微笑……

二爷啊,你来晚了。

嘴唇无声翕动着,她牵出最后一个笑影,缓缓合上眼:

对不起。还有……再见。

“披香夫人——!”

冷不丁一声咆哮当头杀至,随即小臂一紧,下坠感突地刹住了。披香讶然定睛,只见霍老三一手抓着自己,一手攀住崖边凸起的岩石,因使出猛力而须发倒竖,满脸涨得通红,竟是硬生生将她从鬼门关前截了下来!

一缕散发掠过眼前,披香怔怔望着跪在崖边的楼夙,还有满头大汗的霍老三,似乎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快如疾电,脱手、坠落、最后一瞥,以及戛然而止的死亡失重……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将她拖入死地,却又在下一刻反悔。

就这样凝视着他们,她的眼眶渐次湿润了。透过眼前摇曳的水雾,目见霍老三的大手正紧抓住自己胳膊,力道扎实稳固。粗壮的汉子半点也不敢松懈,紧咬的牙关里似恶狠狠般迸出几个字:

“——绝对、不让你掉下去!”

披香微微瞪大眼。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这样快就离去?

“抓稳了阿香,我现在就拉你上来!”楼夙利索地脱下外袍,顺便把萧文胥的外衣也给扒下来拴在一起,一条临时做成的救生索丢下来,正好垂到披香的手边,“抓住它!”

披香勉力抬起另一条胳膊,旋动手腕,将救生索一圈圈缠上手臂,再反手牢牢攥住。

确定她抓实了,楼夙压低身子缓慢后撤重心,正欲使劲,回头瞥见一旁吓坏了的侯府侍从,齿缝间恶狠狠挤出一句:“都愣着干嘛,还不过来帮忙!”

“是、是!”两个男性侍从终于回过神,立刻上前来一左一右帮忙拖住救生索。楼夙沉声道:“听我号令,数到三我们就一起用力,来!一、二、三——”尾音吞没在咬紧的牙关里,三人都使出吃奶的劲,奋力将那救生索往后拖!

这是披香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救命稻草”是怎样一回事。将自己所有的重量、所有的希望,尽数交付给那一根与自己相连的绳子。她看着自己擦着崖壁一点点向上挪动,一点点重新靠近这片人世的领域,草木石棱挂破了衣裳也全不在意,耳边只有楼夙几人因发力爆发出的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嗨呀——!

唰,衣摆擦过崖边,披香终于攀了上来。守在跟前的女眷们几乎要喜极而泣,赶紧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胳膊,合力将她拖离悬崖。

披香软绵绵瘫坐在地,倚靠着身后的山石勉强喘了口气,后怕带来的虚脱似汹涌浪潮般将她没顶。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颤抖与欢呼着,一度濒死的心跳也重新活了过来,咚、咚、咚,犹如鼓点一通通擂在胸前,沉重几近窒息。

是了,这就是“生”的声音,是根植于血肉下的脉搏的跳动,是肺叶间绽放的呼吸的花朵……听上去如此地令人愉悦。

和八年前不同,现在的她,为能够活下去而感到无比庆幸。

还有想要研制的香料,还有想要品尝的滋味,还有想要再次回去的地方,还有想要再次邂逅的人——这些喜悦只有“活下去”才能带给她,即使身如蜉蝣庸碌弱小,也决不愿就此放弃。

那是眼中只有旧伤与自我的、十四岁的容祸兮,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阿香!”肩颈突地落下重量,披香回过神,耳畔是楼夙急促的呼吸。青年的双臂紧紧将她搂在身前,仿佛守护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好半会才稍稍松开些许。他握住女子的薄薄的肩胛,眼中俱是悲切的喜悦:“阿香,阿香!你可把我的魂都给吓跑了!”

披香也终于能扯出一记浅笑,“多亏了霍兄弟。”说着,她转眸望向坐在不远处的壮汉,“霍兄弟,今日救命之恩,披香必永生不忘。”

被点名的霍老三简直受宠若惊:“夫、夫人见外了!夫人是天上来的仙女,小的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护您周全!”

扑哧。披香被他的话逗笑了,楼夙也哈哈哈笑出声来:“霍老三,今儿个你可是立了头功啊,本少定然重重有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霍老三的眼色沉了下来,笑容有一瞬的收敛,又很快归复原状,若无其事地冲楼夙纳头一拜:“小的多谢二爷好意。小的身为楼府家奴,平日里主子待小的已是不薄,如今能为主子出把力就很高兴了!”

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披香心底顿时腾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楼夙却并未觉着有何不妥,点头称赞一番,旋即起身,负手靠近那倒卧在旁的祝阳侯。

众人的视线都随他一道落向那萧文胥。吃了楼夙一记重拳,这位素来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哪经受得住,半张脸早已肿得老高,只怕一时半会还醒不了。楼夙低头冷哼:“你们几个都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的主子。还要为他辩解吗?”

几名别院的仆从赶紧噤声摇头,楼夙转过身,眼中冷冽似十二月河水倒灌:“放心,我不会拿你们这些下人怎样。现在就先抬祝阳侯下山吧,等他醒了,我要好好同他谈谈。”

仆从们纷纷称是,七手八脚地架起萧文胥朝山下走去。“很快就会有人收拾他的。”楼夙恨恨地冷笑一声,扭头望向披香,眼神瞬间变得柔和:“站得起来吗,阿香?”

“嗯、嗯。”虽说双腿的酥软尚未散尽,披香仍是扶着山石起身,刚要迈步,膝盖处陡然传来一阵剧痛。她忍不住低吟一声,不由掀开左侧裙裾,这才发觉从膝头到脚踝的裤管一片湿淋淋,已被鲜血浸透了。

想来是方才在拖拽上升的过程中,被尖锐的石棱擦破所致吧……披香勉强动了动腿,果然钝痛越发明显,许是无法靠自己走下山了。

楼夙被这片血色刺痛了眼:“怎会伤得这么重?”霍老三见状立马大步靠近,躬身在披香脚边蹲下:“二爷,夫人这伤势耽搁不得,小的背夫人下山!”

研判片刻,楼夙强压下不悦之色,拾起外袍轻轻罩住披香的头脸,这才算是准了。披香也露出苦笑,拉了拉头上的衣裳:“那就拜托霍兄弟了。”说着,借楼夙手上的力道伏上霍老三的背。壮汉深吸一口气,扎住马步,稳稳将她托在身后——就在此时,披香忽然瞥见了什么。

……霍老三脚上的灰色布鞋,尺码硕大,脚趾拇指一侧的布面异样撑起,被外突的趾骨磨得快要绽线。

与她昨晚在仆从房中那张独床下发现的鞋,竟是一模一样。

披香不动声色,心底的疑虑却愈加响亮。

那偷窥之人,莫非真是霍老三?

*****

回到听梅别院后,楼夙立刻请来大夫,将披香的腿伤仔细验看清理。伤口不止一处,虽说出了不少血,好在都未动及筋骨,待伤口愈合后便无碍了。处理完毕,披香望着腿上一圈圈缠绕的白纱布,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正要说些安抚的话,抬头却对上楼夙的一脸复杂。

“阿香,我对不起你。”他垂下眼帘,面色好似乌云压城,“若非楼婉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连番阻拦,我早就……你也不会受这般委屈。”语间咬牙,双拳更是攒得微微发抖。半晌,他深深吐纳一息,强自压下胸中的怒火,放柔嗓音:“其实这次本家肯放我来,是因为前不久从京城来的一封信。”

“京城?”披香一愣。楼夙点点头,眼底又泛起些阴郁光色:“是端王殿下的来信。他以端王府的名义向楼家送来请帖,请披香夫人上京制香。”

端王可是太子一系的心腹大患呢,披香想。在这种时候与楼家攀上关系,那个貌似文弱的青年,是有什么打算了么?

沉吟片刻,披香扬起羽睫:“那么,既然还是为端王殿下制香……”“不,不是为端王。”楼夙打断了她,缓缓吸了口气,“而是为宣平帝——也就是当今陛下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