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歌和自己那個在商場上無人能敵的外公再次見麵的時候,是一周之後的一個夜晚。
這時候已經是初冬了,書房內落地窗的厚重窗簾拉攏重疊在一起,將窗戶外呼嘯的風聲關在外麵。庭院裏的常青樹生長的仍舊十分茂盛,樹枝因為風的原因抽打著巨大的特殊材質玻璃,但是因為窗簾的緣故,聲音傳入書房內的時候,已經是隻剩下細微的幾不可聞的,斷斷續續的劈啪聲。整個房間的光源來自於巨大的原木書桌上,一盞昏暗的閱讀專用燈光。
顧正平麵無表情地坐在舒適的寬大靠背椅上,一言不發,以深邃的難以揣測的目光,望著書桌對麵,老老實實坐著的顧行歌。
顧行歌即便腦子再厲害,畢竟經曆的不多,最終還是掀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外公,在與對方對視的那一瞬間迅速地移開了目光。
腦中殘留的,來來回回都是顧正平在澄黃的燈光之後,半隱在陰影之後的臉。
良久之後,顧正平終於開口,老人似乎為了引起顧行歌的注意一樣輕輕敲了敲桌麵,低沉的聲音在夜晚裏聽起來恍如香煙散發出的煙霧一樣難以捉摸:“聽說你最近經手的幾筆生意做的都還不錯?”
上一次,顧行歌過來的目的隻是為了說明自己想要回歸顧家,而這一次,卻是一次考核。
考核她是否,能有得到幫助的能力,顧家不會為了一個無用的人而貿然出手,這一點顧行歌比誰都要清楚。
她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做到直視自己外公的眼睛而不移開目光,用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平靜的:“是的,外公。”
因為顧行歌幹淨利落的回答,顧正平忍不住再次打量了一番自己這個和她母親長相極其相似的外孫女,聲音裏也不禁帶上了一絲玩味:“我相信你應該會給我一個讓我覺得滿意的理由,畢竟這些可是你原來最討厭的東西。”
顧行歌雖然麵上表現的若無其事,可是後背卻已經一點一點滲出了冷汗,理由這種東西可以說是隨手一抓就是一個,可關鍵就是,讓麵前這個已經在商場上叱吒多年的老人能夠信服的理由,那可不是隨便一說就能通過的。
為了查清楚哥哥死因的這件事,她不想讓外公知道,因為這會顯得她太過感情用事。
冷靜下來。
顧行歌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說,即便是拙劣的謊言瞞不過外公那雙不知道看過多少虛偽事物的雙眼,也要冷靜下來開口回答,否則是個人都會起疑心。
“我……”她斟酌著開口說道,“我做了一個夢。”
顧正平的語氣令人聽不出他到底滿不滿意聽到顧行歌的這個回答:“一個夢?”
顧行歌點了點頭,一點一點的把自己這段時間經曆了的事情,尤其是宮飛寂的壞影響僅僅當做一個噩夢對著自己的外公講述,說謊的藝術,就是要把話說的七分真三分假,而現在,顧行歌口中的話,可以說得上是九分真一分假。
她隱去了莫長海和李沐在這之間都幹了些什麽,莫長海這個人,顧行歌在剛剛離家的那個涼夜裏用自己的一切起誓,是要親手將對自己造成的傷害,十倍百倍的奉還於他。
因此,在這兩個人的事情上,顧行歌並不想讓自己的外公知道太多。
當顧行歌的講述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顧正平沒有說話,而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依舊平靜恍如深海:“所以呢?”
可是顧行歌,深海下麵其實隱藏著不知多少你無法探究的風暴以及令你無法想象的危險。
顧行歌垂下眼簾,似乎在考慮著什麽,而顧正平,這個從來不怎麽有耐心的商場教父,居然罕見的坐在那裏靜靜地等待著,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想要催促自己這個外孫女的趨勢來。
整個書房一片沉寂。
而這種沉寂似乎有了形體一樣,它們自發的聚集在了一起,越來越濃厚,也越來越沉重,把整個大書房裏的氣氛壓的越發的低沉而危險,就好像有人拿著火柴正在慢慢靠近一堆已經出現泄露的汽油罐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子特有的清亮嗓音打破了這滿室的沉寂,顧行歌抬起頭來,聲音裏帶著她這個時期特有的堅強和倔強:“所以我要有一天,站在一個所有人都必須仰望我的地方,沒有人能夠那樣對待我,而對我的傷害,我也將十倍百倍的奉還。”
“而這一切都將由我自己,親手來實現。”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重新回歸沉寂的書房之中,壓抑的氣氛忽然一掃而光,橙黃的燈光也仿佛變得柔和了起來。
顧正平突然笑了。
“我都算不清是多少年前啦,”他的聲音裏終於染上了一絲笑意,他看著對麵那個雙眼極其明亮的女孩子慢慢地說道,“我就坐在你坐的那個地方,對著我的父親說出了同樣的話。”
顧行歌在內心裏長舒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一次算是過關了。
顧正平的聲音裏滿是懷念:“但是我沒想到,在今天會是你再次說出這些話來。好了,今晚不過就是想要見見你,驚喜的是,你讓我得到了另外一些令人安心的信息。今天也太晚了,你還是住在這裏吧。”
來不及在這個時候多想外公話裏的意思,顧行歌如獲大赦一般從怎麽坐都不舒服的椅子上站了起來,跟顧正平道了晚安之後轉身離開。
在拉開書房厚重的木門將要離開這間屋子的那一刻,顧行歌聽見了男人沉穩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多年以前,你的母親為了她追求的愛情,放棄了我想要給予她的一切,也放棄了去從另一條路上努力的機會,這一次,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你和你的兄長的名字,都是你們母親取的,而你給自己改了名字,那麽也希望你記住,你永遠是顧家的成員之一。”
“你的兄長的事情,我也同樣覺得十分痛心。但是你,擁有當年的他所沒有東西,所以我相信你可以在這條路上走得很遠。當你從我手中贏得你應當得到的,到那時,我將為你驕傲。”
等到顧行歌離開後不知過了多長的一段時間,一直保持著端坐在椅子上姿勢的顧正平終於再次開口:“季承。”
一直隱藏在窗簾之後的承叔終於露出了自己的身形,無比平靜的開口:“什麽事?”
“你說我原來怎麽沒發現我的小公主不是一隻等待宰殺的羊羔呢?”老人帶著明顯的笑意說出了這句話,他放鬆的靠在了椅背上,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沒想到裏麵,居然是隻狼。”
“不過也好,披著羊羔外皮的狼總比羊羔好。”顧正平像是對承叔說話,又仿佛隻是在自言自語,“我老了,總不能像這樣庇護她一輩子。”
承叔的表情還是紋絲不動,似乎老人流露出什麽感情都與他無關:“那麽老爺子,下一步您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顧正平重複了一下這句話,還是保持著那種笑意繼續,“承叔,她是我的親生女兒留下的唯一孩子,即便是她沒有像今天這樣讓我發覺她是一隻狼,顧家的一切還是都要交到她手裏的。”
老人的聲音逐漸的低了下去,可是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的擴大:“即便是後麵被誰操控,至少明麵上,是牢牢掌握在她的手裏的。”
“保護她吧,季承。”顧正平雙手撐著椅子有著精致雕花的扶手站了起來,“就像你這麽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一樣。”
“是的,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樣。”承叔回答,頓了頓之後,他開口詢問:“那麽……另一位那裏呢?”
老人罕見的露出了一絲疲憊的神情,這位商場教父歎了口氣,過了良久才輕輕地說到:“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他既然不願意放手……那我也就沒辦法了。”
承叔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開口:“老爺子,那畢竟……”
“季承啊,我想你應該是最明白不過的那個人了。”顧正平抬起手打斷了承叔的話,“我的孩子,從一開始到現在,從來就就隻有一個,從來……就隻有我的小公主。”
顧正平打開了自己最為真愛的懷表,表蓋彈開之後,露出了表蓋背麵那張小小的人像來,老人的目光之中少見的流露出了無比溫柔的意味來。
那是個安靜微笑著的女子,即便那副人像是黑白的,相片也早就已經發黃變脆,也能從麵部輪廓看出來,那應該是個十分漂亮溫柔的姑娘。
而她的眉眼,和顧行歌十分的相似。
老人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那張人像,然後輕輕地合起了懷表,無比珍視放回了衣服的內袋了,承叔已經拿起了他的外衣,沉默地站到了男人的身後。
顧正平推開了書房的門,大步走入了一片似乎是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