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羲和墨香姑娘交談的那些話背後的含義,小蝶是不會懂的。陳羲說過幾日就去找頭官,為墨香贖身。意思是告訴墨香,用不了多久我就能解決你的麻煩,但是你一定要配合。然後墨香借機把自己之前記下來的那些歌詞,全都送給了陳羲。
陳羲離開之前,墨香說妾心付君心,盼君不負相思意。
這句話是在懇求陳羲,一定要救自己。
陳羲已經推測到墨香是個聰明人,這次相見之後他對這個女人的智慧不得不刮目相看。若是換做別人,或許很難理解為什麽墨香會突然向自己求助。
但是陳羲理解。
墨香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她想到了一件事。在陳天極出現之前,小蝶是真的小蝶。陳天極出現之後,小蝶被人替換了。她發現了卻不敢說出來,因為她擔心自己會被除掉。隻要她不說出來假的小蝶就還會一直利用自己,自己也就能繼續活著。
然後陳羲出現了。
在墨香看來,陳天極絕對是個怪人。因為陳天極每次來其實根本不是來找她的,小蝶會主動說今天唱什麽歌,陳天極必然一口答應下來。即便墨香說自己唱的不擅長,他也堅定的要聽。
陳羲當然也是個怪人,讓她寫字之後留下金銀離去。
所以墨香猜測,陳羲這個怪人說不得是為了陳天極那個怪人來的。她當然不知道陳天極和陳羲的名字,但是既然第二個怪人應該是為第一個怪人來的,那麽第二個怪人就有可能救她。這是一種在沒有別的出路可尋的情況下,最正確選擇。
當女人願意沉下心來想一些事的時候,她們的智慧可以用可怕兩個字來形容。
陳羲回到住所之後,開始反複看那些歌的歌詞。這些歌陳羲有的聽過,但大部分都很生僻。他讓蘇坎拿著歌單出去,找茶樓裏的老藝人請教,發現很多歌名字和歌詞根本對不上,歌詞是被人改過的。而這些歌詞,是小蝶找來的,告訴墨香唱曲兒的時候不要去管歌詞,隻要按照曲調來唱就好了。
蘇坎回來之後,陳羲用了半天的時間來對比。蘇坎帶回來的是正確的歌詞版本,再對照墨香記錄下來的歌詞。
那些重合的語句不用去看,隻看改過的,所以要想發現什麽秘密看起來是很難的事,但是對於陳羲來說要想發現其中的不妥並不難。因為有些字,改的稍顯生硬了些,和前麵歌詞的意境相差不少。
陳羲找到這秘密之後,回頭再重新整理這些歌詞。他讓蘇坎研墨,每看完一首歌的歌詞他就在白紙上寫下一個名字。等到所有的歌詞都看完之後,白紙上的名單已經很長了,超過四十個。
也就是說,已經有至少四十個人被陳天極所殺。
找出名單之後,陳羲立刻回到執暗法司,讓人調出來卷宗。然後吩咐郭放牛和他帶進神司的幾十個手下開始在卷宗裏查找這些名字。又用了足足半天的時間,到天都黑透了的時候這些名字都被找到。
全都是聖庭的官員,但是級別都很低。
有戶衙的記事郎中,兵衙的軍備員外郎,工衙的文書小吏……這些人對於聖庭來說,地位低的幾乎不會引人注意。在龐大的聖庭官府人員之中,這些人的生死似乎也不是特別的重要。
而且在現在這個時期,天樞城其實每天都有不少修行者死去。雖然安陽王和平江王之間的衝突還沒有徹底爆發出來,但是兩股勢力都在暗中鏟除對方的人。所以這些小人物的死亡,也沒有引起什麽人特別關注。
可是,如果平江王將這些人全部殺死之後,替換上自己的人。那麽也許用不了多久,聖庭各衙門裏就沒有什麽秘密可言了。打個簡單的比方,如果一個人想從某個庫房裏拿什麽東西,與其花費大量的精力物力去買通官員,不如直接買通庫房的守衛。官員有權不假,但守衛才是拿著庫房鑰匙的那個人。
深夜的時候,這份名單已經都核實出來。
陳羲看著那名單,視線落在最後兩個人的名字上。這兩個人是上次陳天極去淺紅樓的時候小蝶讓墨香唱的歌裏麵包含著的,距離現在才過去兩天的時間。如果運氣好的話,可能兩個人還沒有被殺。
陳羲立刻給敖淺傳訊,讓他去查這兩個人。到了百爵之後,陳羲給手下每人配發一個定向寶鑒已經算不得什麽難事了。
……
……
丁肯是個老實人。
丁肯的祖上曾經做到過大楚神麾將軍,神麾將軍的地位僅次於聖堂將軍,手裏有兵權,所以在聖庭之中也算是中層以上的官員。握有實權的中層官員,曆來是大人物們拉攏的對象。但是自從他祖上過世之後,丁家的地位就開始一落千丈。家族裏沒有出現一個了不起的修行者,在聖庭之中也就越發的沒有話語權。
到了丁肯這一代的時候,若非是他父親的故交好友念及舊情,替他在兵衙裏某了個職位,隻怕以他的修為在天樞城也混不下去。他已經快四十歲了,二十幾年在兵衙員外郎這個幾乎不能更小的官位上從沒有變動過。
他每天的日子過的都是在重複前一天,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看起來,丁肯是個甘願多做事吃些虧的老好人。在兵衙裏,就算是最嚴苛挑剔的長官也已經失去了折磨他一下的興趣。因為大家都知道,不管你怎麽折磨丁肯,他都會默默的承受下來,絕對不會反抗。
因為丁肯很清楚,自己不能失去這份官職。
隻要他還在兵衙,那麽丁家就還不能算徹底沒落。隻要他還在兵衙,他一家老小的生活也有保障。他的修為勉強到了破虛,但是這種修為在天樞城根本不入流。若是他沒有妻子的話,還能成為商隊的保鏢或者加入某個傭兵組織。當然,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會出頭。
當年他曾經麵臨選擇,不是沒有想過帶著自己的妻子離開天樞城,找一個小地方找個小宗門安頓下來,最起碼也是衣食無憂。雖然那個時候,他的修為還在開基境。但是地方上的小宗門,還是願意收留這樣的人去做事的。
可是丁肯又不甘心,他很害怕丁家毀在他自己手裏。
雖然二十幾年之後,他發現丁家其實早就毀了。
有過這樣二十幾年人生閱曆的人,就算一開始人不聰明但現在已經擁有足夠多的經驗。當他注意到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一些同僚陸續死去的時候,他開始恐懼。因為他發現,即便是自己這樣碌碌無為的小人物也在不經意之中卷進了大勢之中。
他們這樣的小人物,甚至連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就成了鬥爭的犧牲品。他們根本沒有資格去站隊去挑選,可是他們卻死在最前麵。正因為如此,他開始格外留心身邊同僚的消息,也包括其他衙門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的消息,而這種消息,最近好像每天都有。
就在昨天夜裏,兵衙的另外一個員外郎死在了自己家裏。據說是吃錯了丹藥導致氣海被毀,但是丁肯知道絕對不是那麽回事。
早晨離開家的時候,丁肯第一次主動親吻了妻子。
已經陪伴了這個庸碌無為的男人二十幾年的妻子愣住,忽然發現丈夫眼神裏都是依戀不舍。她從來沒有過問過丈夫衙門裏的事,因為她不想自己的丈夫在外麵受了氣而在回到家之後,卻被妻子再一次挑開傷疤。雖然她的脾氣很大嘴巴也很毒,但是有些事她知道不能提不能碰。
她不算一個特別賢惠的妻子,她也會因為丈夫的無能而發火。這種無能,甚至包括到現在為止兩個人還沒有孩子。
就如在衙門裏一樣,丁肯對於妻子的怒火總是選擇承受和忍耐。所以這麽多年來,兩個人沒有吵過架,隻是一方在發火而另一方默默的喝酒。
其實後來,她已經認命了。
自己嫁了這個男人,現在已經舍不得這個男人。
“怎麽了?”
她問。
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忽然生出來一種強烈的恐懼。她開始不安,她開始懼怕,她下意識的伸出手拉住丁肯的手,心裏有一個聲音越來越大的在呼喊……不能讓自己的丈夫離開家門,絕不能。
“沒事。”
丁肯笑著搖了搖頭,想離開,然後又站住。他看著妻子的眼睛,歉然的笑了笑:“這麽多年你跟著我,受委屈了。”
聽到這句話之後,妻子心裏的恐懼和不安到了極致。她立刻大步過去,從後麵抱住丁肯的腰:“不要再去衙門了,咱們去做普通人好不好?這些年積攢下的錢財,已經足以讓咱們做個富裕的普通人了。忘記你修行者的身份吧,忘記丁家以前的輝煌吧,我們這就離開天樞城好不好?”
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些話,因為她從不曾問過丁肯關於衙門的事。
也許,生活了幾十年之後,夫妻之間真的會有一種難以說清的聯係。
出乎預料的,丁肯沒有拒絕。他抬起手溫柔的撫摸著妻子的頭發,低下頭親吻了妻子的額頭:“我今天就去衙門遞交辭呈,然後咱們就離開天樞城。”
“不,今天不要再去衙門了!”
妻子用力抱住丁肯的腰:“不要去遞什麽辭呈,咱們直接離開好不好?我怕……我突然之間心裏好怕,求求你不要去了。”
丁肯搖頭:“不能不去,如果不遞交辭呈就離開的話,那麽聖庭就會以叛逃來追究我。到時候來的抓我的是誰你知道嗎?是神司的人……隻要是神司的人出手,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逃脫。如果沒有你,我死了也就死了。但是我不能讓你陪我一起死,所以必須先去衙門。”
他的聲音,第一次如此的溫柔:“收拾一下東西,衣服什麽的能不要就不要,隻帶金銀就好。有金銀,就能在別的地方生活下去,做個普通人。”
他的手離開妻子的臉頰,然後給了妻子一個最好的笑容。
丁肯走出房門,抬頭看了看太陽。
雖然太陽才從東方出來,但卻格外的刺眼。
他走到門口,車夫已經在等了。撩開簾子坐進馬車裏,他吩咐了一聲走吧。然後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頭看了看……不知道什麽時候,他身邊出現了一個人。車廂裏的光線很暗看不清這個人的相貌,卻能看清楚這個人的那雙眼睛……很冷很冷。
然後丁肯身子一軟……他忽然發現,當死亡就這麽突然來臨的時候,與恐懼同時而來的居然還有一種放鬆。或許,他活了四十年真的很累了。
冷
車廂裏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