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完整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寧破斧問。
陳羲沉思,一個完整的世界?天空,大地,土壤,水,風雨雷電,花草萬物,這些都是組成一個世界的東西。哪怕就算在細微的東西,缺少一件也不能稱之為完整的世界。寧大家對陳羲說,我不了解你的身體,所以不知道該怎麽引導你。我能做的,就是將自己這麽多年來所看到的聽到的一些事告訴你,然後你自己來判斷是否對自己有幫助。
見陳羲若有所思,寧破斧笑了笑說道:“這些事是急不來的,你先放鬆一下自己,我給你講一些曾經遇到的奇人異事。”
子桑小朵扶著寧破斧坐好,他問陳羲可還有酒,陳羲說最後一壺喂了金龍,寧破斧本來笑著的表情隨即凝固。他忽然抱了抱拳,沒有言謝,但是那種謝意都在眼神裏了。陳羲自己動手準備了些幹果點心,然後泡了一壺好茶:“酒就暫時別喝了,尤其是年份太久的陳酒。喝茶,聽前輩講過往。”
寧破斧緩緩舒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他端起茶杯放在鼻子前邊聞了聞,用茶杯裏冒出來的熱氣熏著眼睛,似乎這樣就好受一些。
“前輩,你的眼睛?”
陳羲下意識的問了一句。
寧破斧道:“年少時練功走火入魔,傷了眼睛上的經絡,瞎了。”
子桑小朵道:“這不是什麽不好醫治的傷,前輩當初為什麽沒有治好?”
寧破斧道:“給自己一個教訓,告訴自己凡事不要貪功,太貪,就會吃虧。後來修為境界高了起來,有沒有眼睛倒也不礙事。雖然我無法直接看到這個世界,但是靠著感知也能知道最細微的事。比如你們的相貌,我雖然看不到,但是在我腦海裏清清楚楚。”
陳羲點了點頭:“常聽人說,一個人失去了什麽,就會在另外的地方得到補償。盲人的眼睛雖然看不到,但是嗅覺和聽覺都會變得靈敏起來。”
寧破斧問道:“那麽,不靈敏起來還能怎麽樣?”
陳羲微微愣了一下,忽然之間發現自己確實太淺薄了。
寧破斧道:“一個人眼睛已經瞎了,如果不讓自己聽的仔細些,聞的仔細些,那麽就會更艱難。所以並不是一個人瞎了之後得到了上天的補償,而是因為自己的努力。眼睛看不到了,就用力的去聽,那麽聽到的自然就變得多了起來。上天不曾垂憐過誰,因為如果真的有上天,它哪裏有時間有精力管人間的事。”
陳羲點頭。
寧破斧道:“比如國師......國師這個人就很清楚自己缺什麽,所以他努力的去彌補什麽。拋開他的品性和行為想法不說,隻說毅力和堅持,或許這個世界上能比得上他的修行者真的不多。也許你們認為,當初他因為無法修行的時候還死皮賴臉的跟著厲蘭封,是太過厚顏無恥。可那何嚐不是一種堅持,他就是想要改變,堅定的想要改變。”
似乎是回憶起來一些過往,寧破斧的表情也從之前的悲傷之中稍稍恢複了一些。金龍的死,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如果可以換取的話,他就算自己死也不願意讓這些年唯一的朋友去死。誰也不知道為什麽,寧破斧的朋友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看起來格外像是金龍的巨蟒。
“國師叫曆九霄,不過是他自己後來改的名字。他覺得自己可以翱翔於九霄之上,可以成為天下唯一。當初他得到厲蘭封的改造之後,就離開了厲蘭封,也許在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靠自己了。然後他投入了一個小宗門之中修行,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並不是開始修行的黃金年齡,所以自然得不到重視。但是他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懂得隱忍,等到他修為有成之後,就一口氣把這個小宗門殺了一個幹幹淨淨,臨走的時候,居然還沒有忘記把門關好。”
“或許是覺得自己做的稍顯過了些,一天之後他又回來,把所有屍體都埋了。”
陳羲心中有些發寒,這樣的曆九霄,也許並不是因為不能修行而導致心理變態。他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他的性格。
寧破斧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三年之後,曆九霄又回到了這個小宗門,然後把他當初親手埋的屍骨都刨出來,挫骨揚灰。”
子桑小朵啊的輕呼了一聲:“為什麽?”
寧破斧道:“因為三年之後,他發現那件事就是自己的心魔。他已經注定了不可能做一個好人,所以把那些人埋葬是他唯一的一次良心上的過不去。他回去,將這一次良心發現做的事抹掉,讓自己這唯一的心魔消失。從那天開始,他就再也不可能做任何一件善事了。”
寧破斧“看”向陳羲:“現在你知道,你和曆九霄差在什麽地方了嗎?”
陳羲點了點頭:“偏執。”
......
......
寧破斧微微頷首,對於陳羲的領悟力也頗為欣賞。
“看一個人,不能光看他是一個好人還是壞人。如果簡單的就用好壞來區分一個人,那麽太膚淺了些。我們習慣了覺得一個人很壞,就注定了遠離他。然後唾棄他的一切......可是一個壞人,真的是所有的東西都要被唾棄嗎?顯然不是,比如曆九霄,沒有人比他更壞了,但是他身上依然有可取之處。”
“我們總是因為厭惡一個人而把一個人身上具備的東西看的一無是處,所以大部分人都庸庸碌碌。凡武世界裏那些普通人普通國家之間的戰爭,也依然能造就出來不少名將,為什麽?凡是能在敵人身上學習道優點的人,都成功了。凡是認為敵人的一切都不應該學習的,注定了失敗。”
陳羲點頭:“我懂了。”
寧破斧道:“我剛才說過了,你的體質太特殊,我自身的經曆或許根本幫不上你什麽。所以今天我隻講故事,而你能不能得到,我也不知道。剛才說了國師,再說林驥麟。當初林驥麟之所以能繼承皇位,其過程比起你見過的林器平和林器乘之間的爭鬥要嚴重的多。隻不過林器平和林器乘趕上了大楚崩塌的這個時候,所以顯得慘烈。據我所知,林驥麟那一代,活下來的人隻有幾個女子,男人差不多都死了。”
“當初林驥麟在天樞城遠賢先生門下求學,那個時候的林驥麟沒有說自己是聖皇子。遠賢先生是一位大儒,不懂修行。看起來是極斯文儒雅的一個人,在相鄰之間口碑極好,大家都很尊敬他。曾經也有一些人暗地裏說些遠賢先生的壞話,但是後來這些聲音都逐漸消失了。所有人都在說遠賢先生的好,而沒有人說遠賢先生的壞。”
子桑小朵道:“我曾經聽父親提起過這個人,後來被林驥麟殺了。”
寧破斧點了點頭:“那你知道林驥麟為什麽要殺他嗎?”
子桑小朵搖頭。
寧破斧緩緩道:“最初時候,遠賢先生之所以會出名,是因為他開了一家收容館。所有沒有人照顧的老人,都可以到收容館裏生活,不需要支付他任何錢財,他自己掏錢為老人們置辦一切。可是你們知道,這個世界上從不缺乏貪便宜的人,有些不孝的子孫後代,覺得可以把自己家裏的老人丟到收容館裏,反正也不需要給錢,自己還落得一個清淨。”
“漸漸的,收容館裏的人越來越多,遠賢先生就算再富有,可是也顯得捉襟見肘起來。後來有一天,有一個在收容館住著的老人忽然得到鄉鄰的通知,說他的孩子出行的時候遇到了強盜,一家人都死了。老人連忙回去,辦完了喪事之後,隨即將家產全部變賣,然後把錢捐給了遠賢先生。”
“又過了一段時間,忽然有個住在收容館裏的老人的兒子上門,說自己良心不安,因為把老父送到收容館純粹是因為自己不孝,越想越不安,而且因為在鄰裏之間被指指點點,沒有臉繼續生活在天樞城了。所以他打算搬到別的地方去,把家裏的房子捐給收容館。”
“遠賢先生將這些事編成了故事,經常講給那些來看望自己父母的人聽。漸漸的,搬出天樞城的人越來越多,捐給收容館的房產也越來越多。一個人,靠自己說的話能讓這麽多人心裏生出愧疚,甚至沒有勇氣繼續生活在天樞城而搬走。當這樣的事逐漸多了起來,遠賢先生的名氣也就越來越大了。”
“林驥麟聽聞了這些故事之後,他專門拜訪了遠賢先生。他覺得自己一定能從這樣的人身上學習到什麽,所以他去了。半年之後,林驥麟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非但言談舉止變得令人折服,而且性格似乎都變得溫和起來。他公開宣布自己退出繼承聖皇之位的競爭,不但如此,他還盡心盡力的幫助自己的兄弟,不管是誰有了困難,他都願意傾盡全力幫忙。”
寧破斧沉默了一會兒,看了陳羲一眼後繼續說道:“三個月後,和林驥麟關係最好的大皇子忽然之間練功走火入魔,廢了。然後是他的弟弟,不知道怎麽就生出厭世之心,將自己全部家業都交給了林驥麟,然後離開了天樞城,可是才出城就被人所殺,據說是另外一個聖皇子派人動的手。”
陳羲眼神越來越寒冷,因為他已經猜到了故事的結尾。
寧破斧道:“結果到了老聖皇覺得自己身體不行的時候才驚覺,可以選的繼承人已經不多了。傻的傻了,死的死了,殘廢的殘廢了。最合適的,就隻能是林驥麟。於是他派人把林驥麟叫來,宣布林驥麟繼承聖皇之位。林驥麟卻拒絕了,說自己已經承諾過,不繼承聖皇之位,要讓給自己的兄弟。這是一段佳話,可是老聖皇選無可選,最終下旨三次,林驥麟才繼承了聖皇。”
陳羲道:“他成為聖皇之後第一件事,一定是殺了遠賢先生。第二件事,就是把自己那幾個傻了的殘了的兄弟殺了。”
寧破斧點了點頭:“是......其實這個世界上哪裏有那麽多感悟,又哪裏有那麽多感動。靠著遠賢先生一張嘴,就能讓那麽多人覺得自己活著都是罪過,將家產奉獻出來?如果真的這樣能自己感悟自己覺得愧疚,當初就不會把老人送進收容館裏。不過是被他殺的殺,控製的控製而已。那些搬走的,誰會在意搬去了什麽地方,城外那麽大的地方,隨隨便便挖幾個坑,就是遠賢先生給他們準備的新家。”
陳羲道:“前輩的意思是?”
寧破斧道:“這個故事什麽意思都沒有,如果有的話......或許就是提醒一下別人,純善是會被利用的,而純惡卻看起來更美。一個人如果太善良可是必須戰勝純粹邪惡的人,當然不能靠自己的善良。”
他又問:“你缺什麽?”
陳羲臉色猛的一變。
寧破斧道:“這是一條凶險路,你缺的是惡,但是要想控製這惡,不容易。一個完整的世界不能光有善良,邪惡也是組成世界的一部分。”
他站起來,拍了拍陳羲的肩膀:“可是......大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