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沉默了。弄軒看著王紗涼的樣子,已經察覺到自己是不是幾乎要把她毀了。他也懷疑,當初是不是該幹脆直接把她打昏帶走,任她之後怎麽鬧,也別告訴她是靳樓指使楊迪殺的王德宗。
“弄軒,對不起。我王紗涼此生,定是要負你了。隻是現在國難當頭,還希望你與王朝繼續結盟。事後,紗涼願意你休了我。”
弄軒撓了幾下下巴,才大步往前,盯住了王紗涼,亦緩慢地說道:“沉幻,我不會放手。”
語調語氣皆是平常,卻有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
王紗涼沒有抬頭沒有動,悠女的指尖忽而顫抖、繼而沉默地離開。
“我無法答應你什麽。”她垂著眼瞼回答。
“無妨。”弄軒一笑,“本王答應就成了啊。行,看你這個樣子,一夜沒睡吧,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弄軒走出房門,為王紗涼掩上門後,才忍不住長歎口氣。
夜又深時,弄軒輕聲推門進了她的房間。——她終於睡下。他安了心,卻見桌上的食物紋絲不動。
走到床邊,他緩緩坐下,借著星光看著她的容顏。隻是靜靜地看,沒有更多言語。我,該要拿你怎麽辦呢?單手支著下巴,他歎了第二次氣。
一百五十裏之外。淮城。
韓茹靜靜站在一旁,看著帳中紅了眼睛的人。
剛回軍營,他便去找她。哪知一踏進軍營見到的便是負責看守王紗涼的副官被一將軍壓著跪下的場景。
心裏浮起驚疑,他問:“何事?”
“回……回陛下,那姑娘,不見了……”副官戰戰兢兢地回答。
原來,士兵們察覺到王紗涼帳前的副官不見,走進營帳果真不見王紗涼的蹤影。一幹人料得王紗涼逃走,最後在茅廁找到副官。
他驀地凝眉,“怎麽回事?”
“小的……小的該死,小的願意受罰。小的昨日也不知為何……突然就沒有了意識。今日……今日被弟兄們就醒,說是……說是在茅……王見諒,他們說在茅廁找到的我。”
“那麽,襲擊你的是那姑娘麽?”他幾乎咬著牙才說出這樣一句。
“應該……應該不是。當夜王……”他抬頭小心而惶恐地看著靳樓,才繼續,“王詢查過離開後,她應該就睡了。小的沒有聽到半點動靜。”
“是有人來帶她走的麽……”眼中冷意漸漸淡去。
韓茹忙道:“生人闖入……我也不知榮香怎麽就失了效……是屬下疏於防範!屬下甘願受罰!”
他沒有多說話,皺眉轉身便回了營帳。隻當她是被強行帶走的。
哪知,卻又在下午,聽說了華月公主蒞臨全城,會擇日親臨城樓發誓一事。流傳的話是:華月公主會與王朝共進退。
“與王朝共進退?”他的袖裏刀驟然滑出,生生刺入堅實的土地,發出巨大的悲鳴。
與王朝共進退,月兒你之前對我發的誓又算什麽?給人以希望,又親手撕碎是你的樂趣?那麽,下次,真該好好請教,你是怎麽做到,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欺騙?
前幾日發生的一切,擁抱,親吻,或是繾綣,仿佛都成了自己一廂情願的夢幻。
又或是……他眼中的恨意又轉成悲哀。
他們查到了,然後告訴你,我指使人殺了你父親?
月兒啊,你不該這樣逼自己。
良久,他靠著軟榻,半闔著雙目歎出一口氣。
而這幾日,士兵們大都已修養好,再戰的時期已到。靳樓思量一下,終是決定在開戰之前找到王紗涼。
弄軒自是怕靳樓“模仿”自己,在王紗涼周圍的房間早已布下天羅地網。
王紗涼卻是猜到他會來找自己。想了一天,她已堅信有些話可以說出來。
她要徹底地,把這界限劃清。
“沉幻,起來了!”弄軒站在門口欣喜地看著走出門的王紗涼。她換上了悠女的衣服,人也精神了不少。
“嗯。想開很多了。”她抱著半月琴淡淡回答。
“那你現在……”
“我想出去轉轉,透透氣。”
“好啊好啊,本王陪你去啊。”弄軒揚眉。
“我想一個人走走。而且,你也不要派人跟著我。放心,這裏是全城。”她答完,就直接掠過他往前走。
見她執意,弄軒沒再說話表麵上算是默許,而後,還是用了“歸隱”之術遠遠跟著。
王紗涼穿街而過,街上很多熟悉的鄰裏都對她打招呼。她笑著回應。他們有些疑惑。怎麽前些日子還是難民裝扮的她就換了華服?怎麽前些日子還神采奕奕的姑娘如今雖然在笑卻顯得垂頭喪氣。
她走到離五裏處,確定他在這裏不會被城樓上巡邏的士兵發現,便向南移到屋舍之外的土地上,席地而坐,直到月光流竄,撥動了她懷裏的半月琴。
再抬眼,她看到悄無聲息走進他。指顫,羽扇般半圓的睫毛亦動了一下。
盡力笑了出來,她張口:“就這麽來,不怕是我故意引你來麽?”
他亦坐下,撫過衣襟,而後望向了她。“月兒,我之前也以為,你是恨王德宗的——”
她訕笑著看他:“現在在全城,我的人多。我也不怕說甚了,我之前去淮城就是為了盜軍情的。不料什麽都沒盜得,怕夜長夢多事情敗露在那裏會沒有活路,我便趁機逃了回來。”
“月你說的是什麽話?!”他凝眉,眼中怒意昭然。不是信了話裏的內容,而是惱怒於她的態度。
“你不是一直不相信我嗎?又為何會相信我說愛你呢?”王紗涼繼續道,“我要的,你給不了。你殺了我父皇,更與我結下深仇。”
“跟我走。”他起身拉住她,“你月兒這輩子,隻屬於我靳樓。”
“我王紗涼不屬於任何人。”她迎上他質疑的目光,“就算殺了我,我現在的身份也是北陵王後,死後也是弄家的鬼。”
他抓緊她的手驟然更緊,眼裏寒光乍現,勾唇道:“弄軒沒碰過你我知道。你不要拿他做幌子。跟我回去。”
“不!除非你帶我屍體回去!我恨你靳樓。好,就算承認之前愛你又如何?我現在隻恨你。你攻我土地,殺我族人,不要再妄想什麽了……”
“什麽話,我們回去再談。”他摟過她的腰便欲離開。
哪知隔著厚厚棉襖,也突覺她身上傳來一股熱氣,用手拭她的額間,也是燙得不行。
她無力地癱倒在他懷裏,不住喘氣,手捂住胸口,竟似無法呼吸。
“月兒,你——”他亦驟然想起,韓茹說過她中了血咒。
“你走開!”她無力地說。這個月沒有服用深藍雪,加上受了些刺激,血咒提前發作了。
“我帶你回去找阿茹。”他不由分說抱起她。
“不去——”
弄軒終於走出,一改玩世不恭的口氣,冷冷道:“放下她。我手中有藥。”
“你?”靳樓挑眉,神色滿是不屑。
“她是我的王後。之前在北陵每一次發作,可都是我在照料,我知道該怎麽做。”
“阿茹是韓家人,醫術妙絕天下。”
“可她沒有藥材。深藍雪。”弄軒道,“現在不是你我爭執的時候,我現在就有藥,你快放開她。”
“不!”說話的卻是王紗涼,“不要……現在把藥給我。靳樓……你走……否則,我不服藥。”
“你這樣要挾我?”他更加摟緊她不放,難以置信地盯著她的眼睛。
“記得……去年在百樂宮……你也說過,咳咳……看我們如何為敵一類的話。我……與你……誓不兩立……我……要與你對決……”她喃喃。
心裏苦笑,唯有如此,才能把彼此都拉回原來的軌跡。她亦害怕,多少懷著與其不能,不如事先就拒絕的想法,徹底不去妄想能左右他打天下的欲望。
看著她熱得通紅的臉,不斷抽搐的身子,他終於放下她離開。
她還是不肯吃藥:“等再看不見你,我再吃。”
弄軒亦焦急地搖頭,靳樓答:“我看見你安好再離開。你放心,我會暫時離開。我也留下這話,不日拿下全城給你看。”
目的,也算達到吧。王紗涼苦笑,也終於肯服藥。
服過藥,她靠著弄軒,弄軒用掌力借獨門心法給她輸內力。她低著頭,沒有去看不遠處他鐵青的臉。
“我好了。”她說,“你放心了。走吧。”
靳樓卻又一笑,瞥著弄軒道:“弄軒,月兒不適合你,你也擺她不平。能握住她,跟她站在一起的人,隻能是我靳樓。”
“哦?那我們拭目以待了?”弄軒恢複玩世不恭的樣子,“哎呀,其實大家可以做個朋友的嘛。以後沉幻生子,兒子滿月,你可以過來,我設宴,歡迎你啊。不過話說回來,你傷害了她這麽多,敢說最愛她的人是你嗎?”
“是我。”靳樓絲毫不猶豫地回答,轉身離去,隱入了夜色。
王紗涼吐了口氣,沒有一點力氣般靠在弄軒肩膀,“謝謝。幸好你來了。”
他笑著抱起她往回走。
“他是因為你說想要和他對決才離開?”弄軒問。
“嗯。他知道,那是什麽意思。”王紗涼答,眼神還是空洞起來。
弄軒撇嘴,“我怎麽不太明白?我一向聰明絕頂的。”
“我和他,情況太特殊了……不過也許,你找一個和你真心相愛的姑娘,就明白了。”
“沒良心,沉幻我弄軒真心愛的不就是你麽?對了,剛才你想氣他,應該利用我的嘛。比如,沉幻,當他麵親我一口啊。”
王紗涼無奈地白了他一眼,沒有繼續說話,心裏的陰霾被他一打岔,也著實少了一些。
回到屋裏,王紗涼徑直進屋關上門。“我休整一下,明日清早,會去城樓宣誓,借以鼓舞士氣。”
弄軒點頭離開,來到悠女房間時,卻見她一臉凝重。
案上,是畫得淩亂的龜殼,散落著的銅錢。
“怎麽了?”他上前一步問道,“什麽卦?”
“我不信。”悠女咬著嘴唇道,拿起竹簽便跑到了房門外,在沙石上畫著什麽。
弄軒也少見到這樣的她,隻有暫時不說什麽,直到看她扔掉了竹簽,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他和悠女雖然同處一門,但兩人專攻不同。在易經八卦的造詣上,自己比悠女差很遠。但見著她的樣子,見著她分別把最老的卜噬法、金錢卦、沙卦都一一用過,已然猜到不妙。
“悠女——”他亦凝眉道,“若是結局不妙,什麽方法算出來的結果都是一樣。”
“我從前,都沒算錯過麽?”悠女抱膝問。
“這次的情況有多遭?”
悠女抿嘴,良久才問:“你說的對,結果一樣……也沒有必要擔心。總之,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全力以赴。”
“好。”弄軒笑道,“這才是跟我並肩作戰的悠女啊。”
悠女慢慢站起,轉過身看向了弄軒,“其實不瞞你,如今,我似乎才覺得,你是真的愛王紗涼。”
弄軒苦笑,“你以為呢……”
“你自然知道,我以為,雅昭她——”
“所以悠女,你應該明白,我永遠也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弄軒回答,眉間褶皺一點。
“我明白。”悠女低頭。若他們之間有了愛,她便不再是他的朋友。這話王紗涼也問過他。悠女拍了拍灰塵向屋內走去,“我們,布陣吧。”
身後的人很久才進屋,仍是笑著,但神色卻一點也不輕鬆,比之剛聽說卦象不好時還甚。
“就和算卦一樣,下一爻是什麽我們都不知道,單獨六個爻合在一起是什麽卦我們也不知道。”悠女緩緩道出這麽一句,然後咬著牙說:“對不起……我壞了規矩。”
弄軒拍了拍她的肩膀,“這段時間,你也太累了。無礙,那麽多年都過去了。別想了。布陣吧。”
雅昭啊,曾經北陵草原上最動人的蝴蝶,能跳出舉世無雙舞蹈。
他記得她死在自己懷裏的時候,身體像蝴蝶那樣輕,她麵帶微笑:“雅昭不悔,雅昭很開心。願你永遠安康,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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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王紗涼登臨城樓,首次穿了戎裝。
城樓下,百姓傾城而出,一臉期待。
一些認出她的人,也一直在感歎,之前的公主為體會這些百姓的疾苦,親身體驗,幫了他們好多忙。
“我們相信,我們王朝軍隊所向披靡!定能保護我們的疆土!我們大家一起!我華月起誓,與大家同進同退!”她振臂而呼。
弄軒於一旁看她,隨即和百姓一同附和。
“王朝必勝!”
“殘曄必退!”
……
待人群中高呼聲的退下,王紗涼還欲說甚,卻突然被一個人搶了先。
那站在人群中貌不驚人的男子脫口道:“請公主給我們老百姓個實話,不要愚民!你看,這裏王朝的將軍還剩幾個?威武的撫遠將軍已被罷職。現在,站在城樓上的是我們的華月公主不錯。不過,您已嫁給北陵王。北陵的王和王後在此,無關王朝。我們王朝是不是已經沒有實力了?還有,前幾日不讓人出城,但還能放人,現在就把我們困在這裏,連個信都與遠方親友通不了,這又是什麽道理?”
王紗涼臉一白。雖然街兩邊的官兵都跑過去用槍困住了這個人。
他繼續道:“嗬,公主不敢我說嗎?現在,還有一個敢說真話的人嗎?大家都猜到了,王朝要敗了!我們守不住了!即使守,也是他北陵的功勞。懇請公主開個恩,打開城門,讓我們這些愚民,能有多遠走多遠,保住一條性命。死我一個,無妨!”
“還頂嘴!”一士兵的槍頭已抵住他的喉頭。
周圍的民眾,已滿是恐慌。
“住手!”王紗涼開口喝道,“我們王朝人若內部鬧成這樣,才是會很快滅亡。”
那些官兵退後了一步,王紗涼看了那人一眼,大聲道:“也許長年來統治者亦有做的不妥的地方。但是,王朝若真如你所說敗了,那也是因為你們這種人。前幾日我偷偷潛去了殘曄,殘曄的百姓,是千方百計要去從軍,要為國效力。你們呢?逃?能逃多遠逃多遠?王朝不是我王家撐著的,亦不是軍隊撐著的,相反,主要是你們這些百姓撐著的。王朝,需要我們一起維護!”
弄軒眯著眼睛看著王紗涼,率先鼓起了掌。
百姓亦高呼出聲。
留那一個人愣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樣子。
城樓下,悠女恰和廖薑站在一起。
廖薑眼裏滿是欽佩。悠女亦笑了。她和雅昭,果真是不一樣的。
回到房內時,弄軒看著剛脫下盔甲的王紗涼,眉眼間皆是笑:“嘖嘖,我北陵王後果真不一樣啊。”
王紗涼深呼口氣,“我當時,亦是緊張得不行。其實,那人說的很對……是北陵王和王後,在幫王朝守關卡。嗬,太諷刺了。”
“是靳樓,太深謀遠慮了。”弄軒搖了下頭,“對了,那人被士兵們抓了,怎麽處理?”
王紗涼皺眉想了一下,“我去見見他。”
“那我陪你去吧。”弄軒打開了房門,“現在這個時候,你也是不想錯過任何一個人才了吧。”
“嗯,他還不賴。有遠見有膽量。還有,聽完我說的他露出那樣的表情,看來也不是像我反駁他時暗示得那麽沒有責任感了。他好像——”
“他一開始也說了,他冒死出來說這樣一番話,死他一個無所謂,是為了讓我們開城門,讓別的百姓逃走。所以,他還懂得犧牲。”弄軒說出了王紗涼想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