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秋雨使得天色沉暗了許多,傍晚時分,細雨終於停了,隻是鉛灰色的烏雲堆滿天穹,天地間一片蒼茫,雨意瀟瀟。
這是條山間小路,彎彎曲曲的伸向山頂,因為剛下過雨,小路有些泥濘,也正因下過雨,山上的空氣格外清新,涼絲絲的微風拂過,讓人心裏煩惱全無,開闊不少。
碧華踩著泥濘的山路,獨自往後山而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來這一趟,仿佛是受了冥冥中一股無形的力量支使,仿佛覺得,如果她不來的話,就會錯失什麽最寶貴的東西。
潺潺水聲傳來,那道瀑布已經近在眼前,驀然,她的心中忽然被什麽牽扯了一下。
不遠處,有人背對著她,在瀑布邊負手站立,靜靜地望向遠山。那一如既往的藍色衣衫,像是一抹晴朗的天空,卻不知為何身形中卻帶了些許難以掩飾的落寞。
碧華駐足猶豫,羅霄鴻卻在那一瞬間轉身過來,看向了她。
不遠亦不近的距離,倆人誰也沒有動,隔著一道瀑布靜靜相望。一時間四周仿佛隻能聽見瀑布嘩嘩水聲,在他們之間鋪展開一道若有若無的幕簾。
終於,羅霄鴻低聲道:“我等了三天,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她垂下雙眸,走到他麵前,將那方已經洗淨的絲帕送到他麵前:“我是來還你手帕的,謝謝你那天送我回家。也謝謝你送來的青鸞花和樂譜。”他接過手帕,塞入袖中,微笑的看著她,問道,“你娘的病好些了嗎?”
碧華答道:“她已經好了很多了。”
他似乎是鬆了口氣,“那就好。”
碧華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娘病了?”
他答:“我聽師太說的。”
她說:“我娘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你就不要再去冒險了,青鸞花長在高峻難至的懸崖峭壁上,萬一你失足摔下來怎麽辦?”
他看著她,若有所思地道:“你是在擔心我嗎?”
“啊?”碧華微微發窘,連忙紅著臉否認:“誰說我擔心你了?就算是我的阿奴受傷了,我也會傷心很久的!”
他微微一怔:“阿奴是誰?”
“是我養的鸚鵡。”
他訝然道,“原來我在你心裏的地位,跟你家的鸚鵡差不多。”
看著他受傷的表情,她忍不住‘嗤’一笑,隨即強行板起臉,正色道:“那是當然!我又不認識你,你的死活,跟我有什麽關係!”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一雙明眸微微的眯起,彎彎如同月牙,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兩粒藍瓷耳墜,在漆黑的鬢邊悠悠晃蕩著。
看著她明媚的笑顏,他有霎那的失神,過了片刻才說道:“我是個讀書人,從京城來此遊曆,暫時借居在玉佛寺裏。”
“你是從京城來的?”她有些意外,隨即問道:“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他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家裏有父親,以及兩位兄長,一弟一妹。”
“隻是這些?”
“還有,”他看著她,黑眸中意味深長:“我今年二十一歲,孑然一身,未曾婚配。”
她的臉燙得似乎著了火一樣,她將身子轉向一邊,雙手絞緊手上的汗巾,口是心非地道:“誰問你這個了!”
他笑了笑,換了個話題:“想不想學吹簫?我可以教你。”
她將臉轉向一邊,道:“誰說我要學了?”
他訕訕一笑,“今天我帶了簫來,我來吹奏一曲,請姑娘品評如何?”
她這才乖巧的點點頭:“好。”
兩人於是選了兩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羅霄鴻自腰間抽出那管碧玉簫,用一方潔白的絲帕拭淨了簫身,方才輕抵唇邊。
一縷明徹空靈的簫音悠悠飄出。
他吹的正是《碧霄吟》,碧華覺得,他的簫聲,比上次更加動人。
一曲既終,碧華有心考他,便說:“你還會什麽?”
他說:“你想聽什麽曲子,隻要說出名字,我都可以吹出來。”
她搖頭隻是不信。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換了一首輕快的《杏花雨》。
吹完了,碧華覺得意猶未盡,便說道:“我還想聽《有所思》。”
他便真的又吹了一首《有所思》。
碧華一下子震住了,因為《有所思》是漢時古曲,當今世上,聽過這曲子的人隻怕也沒有幾個,會吹這首曲子的人更是寥寥無幾了。
她不服道:“《秋江夜泊》,你會不會?”
他笑了笑,便又開始吹《秋江夜泊》。
如此這般,他吹了一下午,她便聽了一下午。周遭的一切在他的簫聲中淡化成了虛無,隻剩下兩個人投在地上的影子,被夕陽拖得很長很長。
恍同夢境。
忽然,山下的寺廟傳來一陣低沉悠長的鍾聲,碧華一震,仿佛是從夢中醒來,她抬頭看向天色,驚呼,“哎呀,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
她匆匆起身。
羅霄鴻也從石頭上長身而起,說道:“別急,我送你回去。”
碧華斷然道:“不用。”
他低聲問道,“你要是怕人瞧見的話,我隻遠遠地跟著你,可以嗎?天都快要黑了,你一個人走我怎麽能放心呢?”
他的語氣讓她感動,她終於點點頭,“好吧,那麻煩你……送我回去。”
他鬆了口氣,跟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的下了山,一路上,他沒有說話,她也不再做聲。
來的時候,碧華覺得這條山路很長,可是現在,碧華卻覺得這條山路似乎很短,轉眼間,落梅庵就已近在眼前。
在他上次停留的那棵大鬆樹前,碧華站住腳,說:“羅公子,你就送到這兒吧。”
羅霄鴻看著她,忽然低聲問道:“孫姑娘,明天,我還可以再見到你嗎?”
碧華一下子呆住了,那一瞬間她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而他隻是靜靜的看著她,似乎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了。他的話裏麵包含著什麽,她一時間無法思量,大腦幾乎變得空白,她輕輕向後退了一步,不知從何處,一陣冷風吹來,拂在她的臉上,讓她在刹那間恢複了清醒。
他們是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裏的人,第一次見麵是偶遇,第二次是道謝,如果還有第三次,那就是逾越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低頭道:“忘了告訴你,家嚴是永寧郡守孫鶴齡,他曾放言,他的女兒,隻可妻王侯公卿,不能嫁草民百姓。”
羅霄鴻深深看了她一會兒,方才說道:“碧華,我不管你是誰,這世上隻有一個你,所以,請你相信,有朝一日,我定會親自登門求親,用一個配得上你的身份。”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閨名,但是他叫得那麽自然,好像已經認識了她很久一般。
碧華一陣心慌意亂,她轉過身,手牽著裙擺,頭也不回的往山下跑去。
身後,碧玉簫吹出悠揚低訴的《碧霄吟》,為她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