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少年行

第十八章:萬國衣冠拜冕旒(上)

天寶八載,元日的長安城龍首原上,曙色才分,大明宮裏的鍾聲早已經響徹長安城了,大唐每年最重大的元日大朝會,即將拉開帷幕。

大明宮內,“雞人”報曉之聲依稀傳來,聖人已經起身,準備與百官們相會於朝廷。

大明宮丹鳳門外,長長的的官員隊伍正在禦史台官員的組織下,邊報唱邊緩慢而有序地通過丹鳳門的側門洞。金紫緋綠,各色莊重高貴的朝服聚在一起,仿佛是天上散落人間的雲霞。

兩列身披金色明光甲鎧、手持玄色儀刀的北衙禁軍從丹鳳門一路向北,穿過含元殿前布滿陳設的廣場,沿著東西兩條嫋嫋盤旋的龍尾道向上,一直排到含元殿殿門前。

兩條龍尾道之間的兩條禦道上,也站滿光鮮亮麗的武士。這些萬騎營將士都是百裏挑一的猛士,個個高大威武、神色倨傲,如同山門裏的佛門金剛一樣,漠然地看著參加元日大朝會的各色人等。

隊伍中段,身著緋色朝服的劍南節度使長史鮮於向望著身側的給率中兼禦史中丞楊釗,不禁感慨命運的無常。

他和楊釗相識有十幾年了,初識的時候,楊釗還隻是一個窮困潦倒、貪杯愛賭的小小縣尉,且因不為上司所喜,很快就丟掉了官職。貧賤不堪的楊釗,隻能娶了個出身不幹不淨的裴家小娘子,每天在賭桌上和酒肆裏吹牛,說什麽自己是美男子張易之的外甥、小寡婦楊玉瑤喜歡自己、賭術打遍益州無敵手等等。

楊釗的賭術如何,鮮於向實在不敢恭維,若不是自己的接濟,這個現在炙手可熱的的大唐重臣,恐怕早就餓死在益州的茅草屋裏了。不過楊釗確實擅於計數記賬,每次輸光之後負責給大家記賬,倒是毫無差池。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這個低賤的潑皮楊釗,居然牢牢抓住了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賜予的一線機遇,憑借著貴妃得寵的春風,緊抱貴妃尤其是貴妃姐姐虢國夫人楊玉瑤的大腿,一躍成為博得聖人青睞的寵臣。想來章仇使君也未能料到,楊釗居然能夠走到這樣的高位!人生之運勢、帝王之喜好,果真是深不可測啊!

看著楊釗誌得意滿的神態,回想著五楊宅的壯麗奢侈以及楊家下人的驕橫無禮,鮮於向又恨又喜。恨的是,當年賤若塵埃的楊釗和楊玉瑤,居然都忝列高位,遠遠超過了自己,這次若不是章仇使君考慮到自己和楊釗有舊,也未必會派自己擔任朝集使的職務;喜的是,當年無意中的雪中送炭,居然適逢其會,為實現目標平添了助力。

為官多年的鮮於向誌向並不高,劍南節度使或劍南道鹽鐵使的職位已經足夠讓他心花怒放了。

鮮於向知道,在長安民眾眼裏,劍南道隻是個蠻夷之地,除了蜀郡的織錦外,天子腳下的居民對劍南道的印象也就是山高水深、瘴氣遍野了。殊不知,劍南山青水碧、溫潤氤氳、物產豐沛、蠻女多情,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間仙境。而南詔諸部又性情中平,甘為羈縻之臣,替大唐拒吐蕃於國門之外,這在大唐邊疆中是十分難得的。有物華天寶之利,而無烽火連天之苦,牧民此方,此間之樂,不必於外人道也。而自己能否實現這個目標,此次元日大朝會十分關鍵。

在廣場諸多禮器和寶物正中,一根通體乳白的犀角,在星光下熠熠生輝,輝光如月似水。犀角周圍,則圍繞著四顆比滿天星辰還要藍淨的寶石。望著自己的傑作,鮮於向麵露得色。這樣的珍寶,應該能讓自己簡在帝心了。

大概是感覺到了遠大理想的召喚,鮮於向抬起了頭,向正在攀爬龍尾道的隊伍前段望去,政事堂的左右相國,身披紫袍、懸金魚袋,巍巍然昂步在龍尾道上;向身前各地節度使的朝集使看去,人人都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端端然邁健步,宛若身後有千軍萬馬相隨。

身為章仇兼瓊的朝集使,鮮於向本來應該感覺自豪和驕傲的,畢竟自己代表著擁有三萬九千兵力的劍南節度使。在十大節度使中,劍南的士兵數量上超過安西、北庭、嶺南、平盧等地,居於第六位。

單從士兵數量看,劍南節度使令人望而生畏。但鮮於向知道,就戰力而言,劍南是非常弱小的,與嶺南伯仲之間,同居十大節度使的末尾。安西、北庭雖然都隻有兩萬多人的兵力,但西域、漠北戰馬充足、騎兵甚雄,且士兵均久經沙場鏖戰,多是擅長轉戰千裏的百勝精兵。平盧、範陽則多是來自契丹和奚的番兵番將,作戰凶猛、悍不畏死。河東為本朝龍興之地,三晉故裏民風彪悍,兵馬亦壯。河西、朔方和隴右緊靠關中,為朝廷抵禦西北諸部威脅的關鍵所在,兵馬雄厚、操練甚勤。而劍南兵士雖不少,但多是適應山嶺叢林作戰的輕步兵,騎兵匱乏。如果在本道防禦作戰,劍南軍隊尚有一戰之力,一旦離開劍南,去平原或草原爭雄,則難有勝算。

望著十大節度使的朝集使,鮮於向忽然發現,北庭節度使王正見居然派了副都護阿史那暘親自前來朝賀。鮮於向這兩日一直與楊釗在廝混在一起,對元日大朝會的事缺乏新的了解。早知道王正見捕獲了一匹天馬,但不知道居然是阿史那暘親自前來朝賀。

自從節度使威權日益加重之後,十大節度使之間勾心鬥角,誰也不服誰,相互之間不僅比軍威、比邊功,還比聖寵、比財力。元日大朝會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十大節度使無聲較量的另一個舞台。

這幾年,各方紛紛爭奇鬥豔,將各種奇珍異寶敬獻聖人。去年安祿山進獻了一對青玉自暖杯,酒水注入其中,溫溫然有熱氣,甚得聖心,據說現在聖人和貴妃去華清池都不忘帶上自暖杯。

今年章仇兼瓊花了大力氣,托海商在南海小國中求得一價值連城的夜明犀,此犀角可在夜間自亮,皎潔如月。本來鮮於向覺得劍南勝券在握,但不料王正見在回師途中偶得天馬,誰都知道聖人酷愛良駒寶馬,最喜馳馬揮杆,決勝球場之上。夜明犀雖貴重,但和天馬相較終究隻是個毫無靈氣的玩物。夜明犀能否勝過天馬,鮮於向心裏實在沒有足夠的把握。

正忐忑間,鮮於向忽然發現了更加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又長又陡的龍尾道上,大腹便便的範陽兼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居然如履平地,親自前來參加元日大朝會。

“這個雜胡,為求寵居然下作到這種地步!”鮮於向來京之後,也安排劍南進奏院仔細打探了各地朝集使的人選及準備的貢品。劍南進奏院還是很有效率的,很快就探知北庭進獻天馬的消息。

傳得神乎其神的天馬讓鮮於向憂心忡忡,除了和楊釗來往之外,朝會前幾日他一直在西市的珠寶店鋪盤桓,希望能再淘個珍稀的寶貝,和夜明犀一起呈送聖人。可惜,那些粟特商人個個都說自己家有鎮店之寶,但拿出來一看,不過是些上等的紅寶石、綠寶石、藍寶石和瑟瑟而已,都和夜明犀相距甚遠。最後,隻能在一家來自拓枝城的珠寶店裏,盡力選了四顆成色最佳藍寶石,和夜明犀配在一起,湊成靈犀望月、星鬥滿天之吉相,想來至少可以與天馬平分秋色了。

天馬的壓力,讓鮮於向忽略了對其他節度使的打探,且進奏院說安祿山的掌書記高尚也竟日在西市附近活動,似乎也在搜尋珍寶。鮮於向便以為是範陽和平盧的朝集使是高尚,同時想著安祿山也被北庭的天馬壓得喘不過氣了,心裏反而有些開心和輕鬆,並盼望著高尚沒有自己的靈感和創意。

讓鮮於向始料未及的是,北庭王正見打破了朝集使官不過四品的慣例,居然派了北庭副都護阿史那暘前來敬獻天馬,巧妙地在聖人心中留下了忠心耿耿的印象。而更讓鮮於向震驚的是,身兼範陽和平盧兩大節度使的安祿山居然比王正見做得更無恥也更徹底,親自前來參加元日大朝會。

“章仇使君,非是某不盡心,隻是王正見和安祿山太可惡了!尤其是雜胡安祿山,毫無重臣之風,諂媚之極!今年劍南未必能大出風頭了。看來明年大朝會,各地節度使都得親自來了。”鮮於向心中碎碎念,鬱悶今年難在聖人麵前露臉了,自己長安一行的效果要大打折扣了。要想實現目標,看來隻能在楊釗身上下大功夫了,指著這個潑皮能顧念舊情,在聖人特別是貴妃麵前為自己美言幾句。現在天下誰人不知,聖人對貴妃言聽計從,可恨啊,為什麽鮮於家族裏沒有能出這麽個千嬌百媚的尤物啊!

思索著滿腹心事的鮮於向亦步亦趨地跟著隊伍前進,馬上就要踏上逶迤的東龍尾道了,而隊伍最前列的皇親貴戚和左右相國,已經抵達含元殿外的玉階上。低頭沉思的鮮於向沒有留意的是,他所豔羨的楊釗,望著玉階上的右相李林甫,白皙的麵龐上浮現了一絲饑渴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