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少年行

第六十四章:血汙難掩赤子光(下)

“現在想來,無論是讓石國輕騎偽裝成呼羅珊騎兵,還是在拓枝城南襲擊拔汗那王子竇屋磨,均是為了迷惑我軍,讓我們誤以為大食叛軍的主力潛伏在拓枝城和颯秣建之間。”封常清漸漸抓住了艾布•穆斯裏姆的思路:“拓枝城被攻克後,我們曾派遣的一萬兩千騎兵追殺向南逃竄的那俱車鼻施的殘部,並試圖由此找到大食叛軍的主力。雖然抓了不少俘虜,不料那俱車鼻施熟悉地理,迅速藏匿起來。我軍騎兵勞而無功,尋了數日,並未找到大食叛軍主力,昨日均已返回軍營,隻留了數百名斥候繼續警戒和索敵。現在看,在我軍追擊那俱車鼻施、搜索大食軍之時,叛軍主力早已悄然北上,殺向了怛羅斯城。”

“如此看來,艾布•穆斯裏姆是要先北後南、先易後難,準備將北庭和我軍逐一擊破了。”高仙芝手指輕扣案幾,沉思道:“不過,王正見麾下兵馬雖少,戰力卻不弱。艾布•穆斯裏姆的算盤打得叮當響,但他的牙口如何,卻要真刀真.槍鬥上一場才能見分曉。”

“節帥對王正見如此有信心?”封常清笑著說道。

“王正見之前為其族兄的光輝所遮掩,常常被人忽視。世人皆知太原王氏出了個百戰百勝的名將王忠嗣,卻不曾留意植根庭州多年的王正見。”高仙芝屈指比較道:“若論個人武勇,王正見確實不如王忠嗣;若論行軍布陣,王正見並不弱於其族兄;若論心思之縝密,王正見則遠超王忠嗣。因此,某不認為艾布•穆斯裏姆能一嘴吞下北庭軍。說不定王正見還能敲下大食叛軍的幾顆牙呢!”

“既然王正見如此驍勇,那我軍就也不必著急北上。北庭軍再勇猛,畢竟以寡敵眾,總是會有損失的。若是王正見在亂戰之中有個三長兩短,李相應該會更加滿意吧……”封常清直言不諱地說出心中的盤算。

“不是已經給李相家的仁之小郎君準備了數匹大宛寶馬了嗎?”高仙芝不置可否,卻忽而沒頭沒腦地說道。

封常清醜臉低垂,沉默不語。

“唉!”良久之後,高仙芝長歎道:“封二,你赤心為我籌謀,某豈不知。若能平平穩穩地削弱王正見,吾必不會心慈手軟。奈何當前敵軍勢大,不可冒險。一旦我軍拖延,怛羅斯城破之日,就是西征大計毀於一旦之時。西征若敗,即使李相聖寵再深,也免不了要受牽連。即便是為了李相,我們也不能玩火自焚。至於首功,若北庭軍依賴我軍救援才能脫險,自然還是安西軍更勝一籌。”

封常清見高仙芝竭力自圓其說,心中哂笑,麵上卻裝出讚同之色:“節帥目光深遠、心憂大局,在下佩服。”

“封二此言,不盡真心吧!”高仙芝顯然不信封常清的奉承話。

“節帥,某之言語皆發自肺腑、句句真誠。”封常清立即辯解道。

“但願如此吧。”高仙芝仍然持著懷疑的態度。

封常清不再糾纏此事,他話鋒一轉道:“節帥,北庭軍我們肯定是要救的。不過,馬璘離開怛羅斯城已經兩日,前線戰局如何變化他也不清楚。為了盡快探明怛羅斯城下的戰況,是否先派葛邏祿部明日一早便輕裝北上。而大軍則可跟隨在葛邏祿部後,徐徐進發。”

“忙著劫掠的葛邏祿人還有力氣北上嗎?”高仙芝有點懷疑。

見高仙芝不曾質疑“徐徐進發”的安排,封常清心中暗樂:“節帥放心,謀剌黑山就是我們安西都護府的一條狗。節帥有令,他豈敢不從。再說了,這幾日也不曾虧待他,葛邏祿部可從拓枝城中搜刮了不少好處。”

“短視之徒!”高仙芝冷哼道:“當他揮刀屠戮石國居民之時,就永遠失去了統合昭武九姓的機緣。當年蘇祿之所以萌生野心,就是因為他數次抵禦大食東侵,獲得了粟特人的愛戴。而今謀剌黑山因小失大,葛邏祿部就絕不會成為第二個突騎施汗國。可惜回紇部的葉斛王子十分狡猾,婉拒了我們的提議。不然的話,日後就可以少很多麻煩。”

“節帥,能夠讓葛邏祿人上鉤,已經達成初衷了,又何必得隴望蜀。回紇人的手暫時還伸不到磧西和河中,無需憂慮。”封常清重重歎了口氣:“唉!節帥一片苦心,世人卻未必能夠體諒啊,在下擔心節帥會背上千古罵名。”

“封二,你說的是岑掌書吧。”高仙芝譏笑道:“他此刻應該恨我恨得牙癢癢!”

“節帥,岑掌書雖有些迂腐,卻從未誹謗節帥。再說,他的一腔怨氣,都已經發作在某身上了。”封常清急忙澄清道。

“封二啊封二!”高仙芝不解道:“你殺我乳母之子時是何等果決狠辣,怎麽對岑參卻總是維護有加呢?”

高仙芝重提往事,似有誅心之意,封常清卻毫不畏懼,直言回道:“節帥,那鄭德詮仗著其母的庇護,在安西橫行不法,四處敗壞你的名聲。我杖斃此僚,是為君除害,自然毫不猶豫,也從不曾後悔。而岑掌書,乃心思純淨、文采風流的赤子,他見不得陰暗和血腥未必值得稱讚,卻也不能成為我們責罰他的理由。”

“赤子……”高仙芝愣住了,一種熟悉而陌生的神情在他的臉上漸漸複蘇。

“赤子!”高仙芝酣暢淋漓地哈哈大笑,封常清反而有點迷惑。

“封二,我們就一起當回赤子吧!”高仙芝輕鬆笑道:“傳我軍令,葛邏祿部立即封刀,即刻收拾行裝,今晚就跟隨北庭牙兵北上怛羅斯。另,從拔汗那軍中分出三千步兵和兩千騎兵,由竇忠節統領,負責留守拓枝城。其餘各軍,立刻整理輜重,明日一早,我軍要迅速拔營北上!北庭軍被困怛羅斯之事,可先向邊監軍、李嗣業、席元慶、段秀實、岑掌書及各部首領通傳,讓他們做好應戰準備。至於其餘將士,我會在明早啟程前統一告知。”

“啊!?”麵對突如其來的變化,封常清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封二,岑掌書有病在身,軍令就由你來起草吧!”高仙芝朗聲笑道。

“節帥三思啊!”封常清竭力勸道:“若遭受李相猜忌,節帥才略再高,卻再也無法在磧西盡情施展了!”

“封二,血已經流得夠多了。石國人的血我可以不在意,那俱車鼻施背叛聖人和大唐,乃十惡不赦的重罪!石國軍隊抵抗兩日殺傷近千安西健兒,也該讓他們受點懲罰。但北庭軍的生死存亡與西征勝負息息相關,我豈能坐視不理?”高仙芝心意堅定:“再說了,我如此安排,隻是為了盡快擊殺艾布•穆斯裏姆,爭得西征首功,並非為了救王正見。李相雖然專權,卻也深知天下大勢,當能理解我的苦心。”

“屬下謹聽節帥軍令!”沉默許久後,封常清終於低頭領命。

高仙芝在封常清揮毫擬好的軍令上加蓋印章後,立即命令安西牙兵將軍令傳遞到各軍之中。

“節帥,屬下告辭。”封常清悶悶不樂,隨意拱了拱手,轉頭就走。

“封二,你可知自己為何會對岑掌書高看一眼?”高仙芝忽然問道。

“嗯?”封常清不明白高仙芝的問話是什麽意思,不由停下了腳步。

“封二,你在黑暗中生活的太久了,確實早已習慣用最灰暗的想法去揣測人心、操縱眾生。但是,你內心深處,卻依然保存著對光明的向往。因此,但一顆晶瑩剔透的赤子之心出現時,你雖然覺得他很天真很幼稚,卻忍不住要小心翼翼地去嗬護他。這大概就是你一直維護岑掌書的原因所在吧。”

“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封常清隨口背誦了一段《孟子》中的名句,然後自嘲道:“想不到我這顆又黑又硬的心中,竟然也殘留有一丁點‘仁’。”

“封二,其實我何嚐沒有動搖過。”高仙芝低低說道:“放任北庭軍被艾布•穆斯裏姆圍困、屠殺,借敵人之手削弱王正見的實力,以討李相之歡心。如此抉擇也深深誘惑著我,我一度也準備采用你的提議,徐徐北進,拖延時間。”

“敢問節帥,那你為何又改變主意了呢?”封常清皺眉道。

“當你提到‘赤子’時,某驚愕地發現,我們都在陰謀詭計、勾心鬥角中陷得太深,早已忘了武士的職責和純粹的快樂。”高仙芝敞開心扉道:“借刀殺人、渾水摸魚,或許確實能害了王正見,進而加官進爵。可是之後,我都會日夜不安、心神不寧。與其如此,不如像岑掌書那樣,簡單一點、純淨一點,將所有心思集中在如何戰勝大食叛軍上,而非蠅營狗苟於內鬥的鬼蜮伎倆。至於朝堂爭鬥、軍功高低,一切都待誅殺了艾布•穆斯裏姆後再說吧!”

“節帥英明!”封常清誠心誠意道:“聽節帥一言,忽覺形骸輕鬆。不過又多少有點擔心,怕日後在節帥帳下再無用武之地。”

“哈哈!”高仙芝放聲大笑:“封二,某隻說‘當回赤子’,可不曾說要永遠當赤子。也就是麵對王正見這樣的君子,某才敢用赤心對人。若是遭遇吉溫、羅希奭之流,豈能離開你的大才!”

“節帥說笑了!”封常清笑道:“吉溫、羅希奭的心中,恐怕連一絲絲仁義也找不到了。”

高仙芝聞言大笑之時,封常清心中卻暗暗歎道:“節帥啊節帥,在這世上,赤子挫折雖多卻身心輕鬆,惡徒滿手血汙卻毫不自慚,唯有赤心未滅卻又不得不汙了雙手之人最為痛苦。不過,既然你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道路,某便舍命陪你走下去。關鍵時刻,吾自會勸你明哲保身……”

高仙芝的軍令傳達到城西的葛邏祿軍營中時,一身葛邏祿皮甲的穆台阿,手裏拿著剛從信鴿腿上取下的紙條,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然後拿出火鐮,將紙條付之一炬。

片刻之後,在十夫長們的催促下,葛邏祿士兵們戀戀不舍地從石國女人的身上爬起來,藏好血痕未幹的金幣和寶石,然後怨聲載道地開始收拾行裝、打整坐騎。

軍營之內人馬喧囂之際,穆台阿跟在謀剌思翰身後,悄然踏入了謀剌黑山的大帳之中。

從大帳走出來時,穆台阿麵色沉重、步履蹣跚,謀剌思翰則似笑非笑、高深莫測。

葛邏祿騎兵們在軍營中整裝待發之時,數羽信鴿撲棱棱地展開雙翅,向南飛去……

馬璘帶領從怛羅斯和碎葉兩處匯合的一百多名牙兵趕到葛邏祿軍營時,麵容清秀的謀剌思翰立即笑著迎了上來:“馬校尉突圍南下已經夠辛苦了,此刻席不暇暖就又得北上,實在可敬。”

“軍情緊迫,哪裏顧得上休息!隻是勞煩貴部了。”馬璘客氣道。

“軍令如山,談何勞煩。還請馬校尉為我軍講解大食軍的戰力和沿途的地理。”謀剌思翰滿臉真誠。

馬璘和謀剌思翰寒暄之時,忽有十餘名斥候快馬加鞭,風馳電掣提前離開了軍營。

馬璘下意識地舉目望向斥候的背影時,忽而感覺有點不對勁。但哪裏不對勁,他卻說不出來。

見馬璘神色凝重,謀剌思翰笑道:“據白旅帥講,有支近千人的呼羅珊騎兵一路尾隨馬校尉南下。父汗怕他們耽誤我軍北上,就派出大量的斥候,前去山路附近偵查地形。”

謀剌思翰合情合理的解釋,讓馬璘暫時壓下了疑心。

兩萬名葛邏祿騎兵,催促著戰馬,輕裝離開拓枝城北門時。拓枝城內外的數萬安西軍、回紇軍和拔汗那軍都在整備輜重、打磨兵器。

戰局的巨變和赤子的光輝,暫時將幸存的拓枝城居民從屠刀下解救了出來。

而無意中促使葛邏祿人提前封刀的岑參,此刻正走在滿目瘡痍的街道上,失聲痛哭。他恨自己除了吟詩作賦、處理文書外一無是處,根本無力改變四處飄蕩著血汙的殘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