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少年行

第七十九章:西市暗湧火鍋香(十三)

“洞若觀火、明察秋毫,實在令人欽佩!”盧杞沒有收獲阿伊騰格娜的崇拜,卻聽到身後有人拍手讚歎。

“在下王霨,見過……”王霨停了一下,阿伊騰格娜立刻湊他耳邊,簡略說了說盧杞的信息。剛才王霨正在和高力士談事,聽聞下麵有人搗亂,急忙下樓,卻發現已被阿伊騰格娜化解了。

“見過盧郎君,多謝你援助鄙店。日後閣下但有所需,在下必盡力而為。”王霨作揖拜謝。

“不敢當!”盧杞猜測阿伊騰格娜應當是王霨的婢女,無端有些煩躁:“閣下乃節度之子,官階在身。在下不過一區區白衣,受不起閣下大禮。”

“此乃家父之恩蔭,僥幸而已。”王霨不知這個“青麵獸”為何變臉如此之快,但對方有恩於自己,隻能繼續寒暄道:“不知盧郎君來京有何貴幹?”

“參加明春進士科大比。”盧杞神情傲然,青斑似乎也熠熠發光。

“哦,不知盧郎君貴庚?”王霨見盧杞不大,愈發好奇。

“在下一十四歲,乃河南府府學頭名。”說起平生最得意之事,盧杞愈發自得,對經營商肆的王霨也越發看不上眼。

“小郎君,真是太巧了,盧郎君和你考的都是進士科。”阿伊騰格娜見盧杞愈發倨傲,故意開心地拍手笑道。

“啊?”盧杞麵色劇變,略顯焦急地問道:“敢問閣下貴庚?”

“一十二歲。”王霨心中暗笑,麵上卻風淡雲輕:“不過,元日過後不久,就十三歲了。某常習騎射,故而身量略高。”

盧杞此時才留意到,王霨竟然微微比他高了一點點。

“庭州乃邊疆軍鎮,果然重騎射。”盧杞話裏有話。

“某有詩文集一篇,一會兒還請盧郎君斧正。”王霨本不想拿出殺手鐧,但見盧杞如此高傲,就決定小小打擊他一下。

一刻鍾後,素葉居火鍋店裏正吃得熱火朝天的客人,忽聽店前街道上傳來某個少年慘絕人寰的嘶吼:“怎麽可能?!”

“伊月,我是不是做得有點過分了……”王霨有點不好意思。

“小郎君,盧郎君方才相助之恩,你已謝之。然他屢屢出言不遜,也當稍示懲戒,讓他明白天外有天。”阿伊騰格娜搖頭道:“伊月不覺得小郎君做的過分。”

“麵醜心深,自大亦自卑。”王霨老成持重地歎道:“以其才學,當可大有作為。不過,若其心性始終如此偏激,恐會多生磨難。”

阿伊騰格娜忍俊不禁道:“小郎君,你明明比人家還小,可說起話來端著長輩姿態,實在好笑。”

“某雖年少,寸心卻老。”王霨半開玩笑道:“不過,他能立刻想出將促織吃掉,絕對算得上反應敏捷、心思堅忍之人。”

“其實我也想到了。”阿伊騰格娜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可是蟲子太惡心了,我可吃不下去!”

盧杞的嘶吼,聲震雲霄,讓酒肆二樓裏正鬱悶不已的王準大吃一驚。他隨手抓了個盤子扔了下來,憤怒地咆哮道:“什麽東西,鬼哭狼嚎的!”

王準也不管盤子會不會砸中下麵的路人,轉而繼續斥責李仁之:“這就是你的妙計!?屁用也沒有。”

李仁之見王準暴怒,懶得再和他爭辯,談談說了句:“王兄,氣大傷身,來日方長。某家裏還有事,就先告退了。”然後帶著幾名家仆和那四個彪形大漢就走了。

方才素葉居隻是訓斥了掃把眉等人一番,就將他們放回來了,並未刨根問底。

李仁之走後,王準將桌子上的碟盤全部掃落在地,然後一腳將桌子踢翻,也下樓去了。坐上馬車的一刻,本欲回家的王準忽然改變了主意:“走,去平康坊,找叔父去。”

未時將至,歡宴將散。

葉斛和謀剌思翰兩人最先離開了火鍋店。兩人均覺今日來西市不虛此行。不僅順利完成了既定任務,竟然還有緣拜見了高力士,實在是意外之喜。

趙無極離開之時,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抖擻。本來嘲笑他吹牛皮的那些酒友,在飯桌上紛紛給他賠禮道歉,讓他覺得極其有麵子。

王珪送別李俶和李倓後,坐上自己的裝飾華麗的馬車。他雖厭惡王霨,卻對素葉居發明的大馬車十分喜愛。

王珪在車廂裏坐好後,笑著問早已等候多時的聞喜堂掌櫃裴誠:“今日看見這個該死的小雜種,感覺如何?”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裴誠神色猙獰如狼,眼中燃燒著複仇的怒火。

高力士回宮時,則將阿史那霄雲一起帶走了。因為送給貴妃娘子的禮物,需要霄雲縣主當場演示。

依依不舍送走了阿史那霄雲,高仙桂才和張德嘉騎馬離開。

天色漸昏,寒風再起。

僅僅半天的功夫,素葉居火鍋店的大名就傳遍了整個西市。而所有人都相信,要不了幾天,火鍋將會征服冬日長安。

弘農閣的楊掌櫃在素葉居品嚐過火鍋的滋味後,已經開始琢磨如何打造自家的火鍋店了。雖然弘農閣有更暴利的貨物,但賺錢的買賣,誰也不會嫌多的。

火鍋店關門後,王勇將妻兒送回北庭進奏院安頓好,連忙騎上烏驪馬,揚鞭向隴右進奏院馳去。

他今日在街上,確實看見了荔非兄弟。可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是,荔非兄弟當時並非是在護衛李光弼,而是在和隴右兵馬使王思禮策馬同行。

暮鼓聲聲,日落長安。

大明宮中,李隆基望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宴,食指大動,哈哈笑道:“還是高將軍最知朕心!”

“三郎,高將軍真是比妾身還要體貼!”風流嫵媚的貴妃撒嬌起來更是動人。

“聖人、娘子莫急,老奴還備有更好玩的!”高力士輕輕拍了拍手,殿外驟然響起了悠揚的琴聲。

李隆基和楊玉環均是精通絲竹之人,才聽數耳,就被迷住了。

“三郎,這不是琴,也不是瑟,很奇怪,卻分外悅耳。”楊玉環喃喃道。

“有點像琵琶或胡琴,可似是而非,令人難以捉摸。”李隆基也被難住了。

高力士又拍了拍手,小黃門將殿門打開,隻見一襲白衣的阿史那霄雲肩上頂住一把形狀怪異的琴,手持琴弓,邊走邊拉,進入大殿。

一曲終了,李隆基和楊玉環如癡如醉。平心而論,阿史那霄雲在樂器上的功力,遠遜於聖人和貴妃,更無法和李龜年等大家相比。可她此曲,勝在樂器奇特,令人耳目一新。

“叩見陛下和娘子!此乃北庭都護王正見之子王霨進獻給陛下和貴妃的大秦樂器,名曰小提琴。”阿史那霄雲將小提琴和琴弓捧在手上,恭敬地獻給楊玉環。

楊玉環接過小提琴,略一琢磨,就捏起琴弓,默思旋律,拉了起來。大殿內頓時飄蕩起如絲如縷、如歌如訴的琴聲。

李隆基站在原地,心神陶醉地望著楊玉環,臉上洋溢著自豪與幸福。

“娘子之才,耀若日月,實非臣女可比。”楊玉環將小提琴放下後,阿史那霄雲連忙接了過去,笑著恭維道。

“琴聲悠揚、延綿不絕,有醉入十裏春風之感。”楊玉環由衷歎道:“三郎,霨郎君有心了,前日還聽暄兒誇他行事果決呢!”

“陛下,這火鍋之法,也是霨郎君進獻的。”高力士趁熱打鐵。

“難怪亨兒幾次三番誇這個小郎君是神童,果然胸中有錦繡。建寧郡王昨日呈上的《枕戈集》朕也看了,策論已然不凡,詩更是上上之選,有機會得見見這個小神童。”李隆基撚須而笑。

“三郎,此大秦樂器甚是別致,臣妾十分喜愛。可否在元日大朝會前,於宮禁梨園中召集眾樂工、舞伎,一同演練此樂器。”楊玉環迫不及待道:“既然小提琴乃霨郎君所進獻,想來他深知此器之來曆,可傳召令其進宮為臣妾講解一番。”

“娘子之議,甚是妥當!”李隆基點頭讚同。

“陛下,老奴有點小見識,不知當講不當講?”高力士故作猶豫。

“大將軍何必故弄玄虛,但講無妨。”李隆基心情甚好。

“陛下,元日大朝將近,各方朝集使齊聚長安。其中不乏安西節度副使封常清、河東節度副使吉溫等邊鎮重臣。而必須從華清宮移駕大明宮後,尚未召見中樞眾臣。何不皆梨園宴樂,召群臣同樂,以彰顯陛下之仁心?”高力士推波助瀾,將梨園樂會變成了一次小規模朝會。

每年冬日十月始,李隆基都會將朝政瑣事扔給政事堂處理,攜楊玉環去溫泉滑膩的華清宮避寒,直到元日大朝會前才移駕大明宮。

“三郎,臣妾的姐姐們也念叨著要入宮覲見陛下呢!”貴妃娘子順手將楊氏諸人也添了進去。

“那就定在二十六日,讓亨兒和兩位孫兒也過來,正好一起熱鬧。”李隆基心中一動,微微算了算,定下了日子。

“三郎,臣妾心急得很。今日二十三,明日讓高將軍著人準備一番,何不定在後日?”楊玉環搖著李隆基的胳膊撒嬌不止。

“娘子,若單單隻是與梨園子弟合奏,自可定在後日。可因要宴請群臣,事情繁多,還請娘子寬限一日。”高力士急忙解釋道。

“高將軍所言不差,還請娘子多忍耐一日。”李隆基一語定乾坤:“就定在二十六日!”

高力士怕楊玉環繼續麻纏,就連忙說道:“陛下、娘子,天色不早了,不能光談樂論政,也得吃兩口!梨園樂會之事,老奴一定安排妥當。”

“有將軍在,朕心甚安!霄雲就留下來一起用膳吧。阿史那卿遠鎮河中,勞苦功高,霄雲就當是替父領賞了。”李隆基開懷大笑,大殿裏飄蕩著喜悅的氣氛。

大明宮中眾人其樂融融,東宮密室裏李亨卻雷嗔電怒:“好個小滑頭,某幾次三番派人示好。他卻悄無聲息地和楊家眉來眼去,還請高力士親來賀喜。能耐可比王正見還要大不少!”

“殿下,此子或許隻是想走幸進之途,博個進士科狀元吧?”李靜忠比李亨要冷靜得多:“何況,以在下之見,他既然並不排斥與兩位郡王交往,又擺開陣勢和王準鬥了兩個回合。那無論如何,都不會投靠到李相門下。至於獻媚高力士,當是為獻琴貴妃做鋪墊;而投好貴妃,自然還是為了接近聖人,意在科舉。”

“若隻是為了科舉頭名,某助他一臂之力又如何。”李亨冷哼道:“某所憂者,不在長安,而在庭州。怕王正見欲圖效仿安祿山……”

“殿下,從庭州傳回的消息看,當不至於如此。”李靜忠謹慎判斷道:“眼下還得多施恩惠,在邊將封王之事上下功夫。”

“兵微將寡,隻能如此。”李亨長歎了口氣:“安祿山已兼範陽、平盧、河東三節度在身,與安思順同氣連枝,獨成一係;老賊遙領安西、朔方,高仙芝、阿史那暘皆為其走狗;楊國忠自領劍南,哥舒翰也投靠了他。嶺南偏遠,於事無補。天下十一節度,某唯有北庭一軍,不得不受製於人。”

“殿下切勿急躁!”李靜忠趕忙勸道:“聖人春秋已高,殿下隻要耐心等待,必有統禦四海之日。”

“道漫漫其修遠兮……”李亨苦笑了一聲,轉而問道:“王元寶那邊還沒有傳來消息嗎?”

“稟殿下,王元寶說,再需三五日即可。”李靜忠急忙回道。

“催他快點。某很好奇,楊國忠費勁心機,究竟意欲何為……”李亨麵沉如鐵。

觥籌交錯、鶯聲燕語。

宵禁之後,平康坊內,依然是明燈千盞、風流萬丈。

吃了一肚子的癟的王準拿著酒杯,對自己的叔叔王焊大倒苦水:“叔叔,那豎子屢屢羞辱我,實在可氣。叔叔一定要給我出這口氣。”

“放心!”一臉橫肉、醉眼惺忪的王焊捏了捏身邊小娘的俏臉蛋,口齒不清道:“明天咱們就去弄他……”

“叔叔,那小子十分狡詐,我們得想個萬全之策。”王準吃了數次虧,底氣有點不足。

王焊腦子迷糊,還未想清楚該如何搪塞侄兒,忽見一身著道袍的算命先生來到他的麵前,上上下下看了半天,然後低聲說道:“閣下之相,貴不可言!”

“貴不可言!?”王焊一個激靈,酒醒了一半。他攥著算命先生的衣襟,滿嘴酒氣問道:“來,你給某說說,怎麽個貴法?”

風穿萬閣、月映千樓。

段荼羅伏在屋頂上,望著下麵熟悉的算命先生,臉上浮現一絲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