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五是個萬裏無雲的大晴天,所以大家都覺得次日也肯定會有個好天氣。
但誰也沒想到,晚上就下起了雪。
一直到初六早上,蘇皇後都起身了,殿窗推開一條縫,撲麵而來的寒風中竟夾雜著雪花與冰砂,打在臉上刀刮刃割一樣的痛。
“所謂瑞雪兆豐年,今年入冬以來一直不見雪,聽聞朝中諸公都擔心來年春耕受影響呢!”見皇後麵色沉了下來,大宮女芳餘趕緊道,“結果一到咱們殿下的好日子,這雪啊立刻就來了!可見殿下福澤深厚,才有這樣的天降異象!”
“不過是下雪罷了,哪年冬天沒見過?”蘇皇後嘴上這麽說,但神情確實緩和了不少,“算什麽異象?說出去沒得叫人笑話!”
芳餘含笑道:“是是是,奴婢一時歡喜說錯了話——不過娘娘,奴婢以前可還聽到一個說法,說女子成親時趕著一年之中的初雪啊,這叫做‘天賜佳緣、白頭到老’!”
蘇皇後這回沒責備她,反而歡喜的笑了起來:“真的?”
“奴婢怎麽敢欺瞞娘娘?”芳餘繪聲繪色道,“可惜啊有這樣福分的女子到底少,哪像咱們殿下……”
宮女清脆的嗓音在風雪中漸漸淡去。
蒼茫的雪在天地之間恣意飛舞,簌簌於整個北方大地。
同一片雪幕下,千裏之外。
距離幽州不足百裏的官道畔,一座供來往行人歇腳的涼亭內,裴幼蕊接過下人遞來的熱茶,先奉給父親裴荷。
見裴荷喝完之後,原本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紅潤,她心中欣慰,暗忖:“離開帝都果然是對的,爹如今雖然還沒痊愈,可眼看著是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
至於說離開俊彥輩出的帝都之後,自己很有可能隻嫁得到鄉野地方的所謂“才子”,興許終生都無法再踏入那座在當世繁華無匹的帝闕,裴幼蕊沒有任何不甘:經曆過差點失去父親的恐懼與悲痛,現在隻要父女兩個平平安安、衣食無憂,她就心滿意足了。
“你怎麽在那裏?過來!”裴幼蕊緊接著父親之後用了熱茶,暖意才起,涼亭外北風卷過,官道上尺深的厚雪,頓時被掀起一大片雪霧,呼嘯著撲入亭中——四周下人趕緊排成人牆,替父女兩個遮擋。
裴幼蕊見狀,忙替裴荷掖了掖狐裘,自己也移動身體,擋到了上風處,晃眼卻看到數日前收留的小乞兒穿著拖到腳背的夾袍,哆哆嗦嗦的朝風口走,不禁皺眉,輕叱,“你風寒才好,還要去吹風?不要命了?”
“若非老爺與小姐救下小的,小的早就死了。”那小乞兒不過七八歲,被侍衛拎到裴幼蕊跟前回話時,還有點不情願,“小的年紀小,也沒什麽本事可回報老爺、小姐,隻能替兩位擋擋風,盡一盡心意!”
“就你這小身板還擋風呢?”裴幼蕊聞言,“撲哧”一笑,伸手摸了摸他頭,示意身側的丫鬟打開荷包,倒了塊糕點給他,“多吃點,等你長得高高壯壯,能幹許多事情了再說吧!”
小乞兒握著尚帶丫鬟體溫的糕點,回想這幾日從未有過的豐衣足食,眼眶頓時紅了,嘴唇微顫,下意識的說出從前聽過的祝福妙齡女孩兒的話:“小姐這樣慈悲,將來一定能夠與夫婿白頭到老、早生貴子!”
裴幼蕊微笑的神情瞬間僵硬!
四周下人也紛紛臉色大變——所有的目光看向的卻不是裴幼蕊,而是,裴荷!
彼時朔風呼號,大雪皚皚,亭中氣氛一觸即發!
千裏之外的帝都,帝女下降的鼓樂聲擊破風雪的咆哮,盛裝嚴服的帝後高踞殿上,四周獸炭熊熊,溫暖如春。
殿下,花釵翟衣的長興公主輕攏廣袖,正款款而入。
巍峨的高髻上,九釵九鈿以赤金為骨,累絲成枝葉,鑲翡翠、嵌珍寶,富麗難言,堂皇奪目。
隨著禮樂,公主一次次曲腰下拜,精致的九等翟衣在燈火與珠光寶氣的輝映中流動著水一樣的華彩。
“兒臣受父皇母後生養撫育之恩,從無報答不說,思及過往,言行舉止,每常令父皇與母後失望!”長興公主按照規矩,行完四拜之禮後,本該跪聆訓誨,可帝後還沒開口,她先一蹙眉,淚水簌簌而下,聲帶哽咽,“今日卻又將離父母膝下,往後不能晨昏定省,亦不能時時侍奉父母左右,實在不孝!”
蘇皇後聞言,慨然道:“皇兒既出此言,吾心已覺欣慰!”
說著,似不堪承受這番別離,微微偏頭,轉向顯嘉帝,悄悄以指輕按眼角,拭去水跡。
殿下長興公主伏地啜泣,再說:“母後愈慈愛,兒臣愈覺不孝!”
看著唯一的嫡女長跪不起,微微顫抖的身軀,似在不住嗚咽,十二旒珠後,顯嘉帝原本浮於表麵的笑容,也漸漸轉為憐惜:“皇兒年幼,但有失儀,做父母的,豈能不寬容?但望皇兒從今往後,常省己身,孝長撫幼,莫忘人媳人婦人母之責!”
長興公主鄭重叩首:“兒臣,謹記父皇聖誨!”
蘇皇後放下手,轉頭望向殿下愛女,強笑道:“你的翁姑,原本是你長輩,論輩分、論尊貴,都在你之上!下降之後,當從你父皇之命,敬孝雙親、勉勵夫婿,行佳婦賢妻之道,夙夜無違宮事!”
公主再拜:“兒臣,必遵母後慈訓!”
宮人待她起身後,方提醒:“時辰已不早,殿下該升輦了!否則恐誤吉時!”
長興公主這才告退下殿,即將降階時,卻驟然轉身,重新撲到殿下,高呼:“父皇——!!!”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裴幼蕊也在歇斯底裏的呼喚著自己的父親。
……許是遠離傷心地的緣故,方才小乞兒的無心之語,並沒有讓裴荷動怒,反而讓人遞給他一盞熱茶:“借你這孩子的吉言了!”
看到這一幕,四周之人才鬆了口氣,裴幼蕊猶不放心,正想試探一二,裴荷卻擺手讓人都離遠一點,握了女兒的手,溫和道:“爹這一路上,看你一個人忙裏忙外,還要照顧爹,也想明白了:天下男兒那麽多,我幽州男兒更是自古以來就以任俠豪義著稱,最有男子氣概的!我兒歸鄉,未必尋不著情投意合的夫婿,又何必再耿耿於懷,反累自家掌上明珠擔心?”
裴幼蕊一怔,隨即眼中湧出大顆大顆的淚水,卻是喜極而泣:“隻要爹爹康健長壽,女兒此生再無所求!”
“說什麽傻話?”裴荷想開之後,恢複原本的爽朗,起身擺手道,“爹還想趁自己沒有老眼昏花,給你揀個如意郎君,再置辦十裏紅妝,風風光光送你出閣呢!”
他原本身材高大,雖然病中瘦骨嶙峋,但此刻站起來後,依然越過人群,眺望到亭外迢迢的官道,欣然道,“此地離幽州城已不遠——我裴氏世居幽州城內,所謂十姓九裴,可是本地自古以來的大族!雖然咱們這一支自你祖父起定居帝都,多少年沒有回來過了,但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裴’字,等咱們住下來後,他們少不得上門拜訪,你可沒法像在帝都那樣偷懶了!”
“熱鬧點好!”自從與簡夷猶解除婚約,裴幼蕊還是第一次看到父親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心情既激動又歡喜,忙扶住他道,“四位兄長都不在爹跟前,就女兒一個人陪著您,咱們父女可都寂寞!族人能常來串門,卻也是件好事!”
裴荷深以為然,當下決定不再繼續休息,立刻起程:“早點回家,也能早點跟族人見麵!”
老主人的心結解開,隊伍上下自然沒有不配合的,眾人利落的收拾了行裝,套車套馬,重新上路。
這些事情自然不需要裴家父女動手,父女兩個依然端坐亭中,由數名下人擋著風,閑話等待。
片刻後,看著馬車已停到不遠處的官道上,裴幼蕊正要起身去攙扶父親,一陣異響忽然從頭頂傳來!
還沉浸在對未來暢想中的女孩兒,壓根沒意識到這陣異響的來源——倒是自幼流離失所、住慣破屋的小乞兒聞聲色變,不及出聲,抓住她袖子就朝外拖!
小乞兒的動作讓裴幼蕊一個踉蹌,不免詫異,可究竟曾官至三品的裴荷,卻已反應過來!他原本懨懨的眼神,陡然明亮如刃,大踏一步,劈手將女兒的袖子,從小乞兒手裏奪出!
“危險!”小乞兒以為他懷疑自己對裴幼蕊不利,急切解釋間,卻見裴荷理都沒理他,扯著裴幼蕊的袖子,就勢將女兒拉到懷裏,用力抱了一下——接著,也不知道已臥榻數月、最近才能走幾步的他,忽然之間哪來的力氣,將還沒明白過來的裴幼蕊猛然打橫舉起,越過涼亭的美人靠,遠遠的扔進了雪地中!
下一刻,年久失修的亭頂,載著厚厚的積雪,轟然落下!!!
在鬆軟雪地上一連打了兩個滾,才被下人連滾帶爬扶起,裴幼蕊茫然轉首,一瞬間幾乎魂飛魄散,聲音淒厲如鬼:“爹——!!!!”
金殿下女兒充滿依戀不舍的呼喚似還在耳畔回蕩,遠處一座座宮門次第打開,公主鸞駕的儀仗卻已大半出了宮門。
顯嘉帝望著空闊的大殿,轉首再看身側掩袖低泣的皇後,相濡以沫的情懷忽然之間湧上心頭。
九重門外隱約傳來潮水般的歡呼,是帝都黎庶追逐金枝玉葉車駕的喧嚷。
足可沒踝的積雪,與刺骨的寒風,亦無法阻擋這樣的熱情。
帝後都能想象,修建於晉國長公主府隔壁的長興公主府中,今日會有怎樣的繁華與喜慶。
便是宮中,設宴的殿裏,想來這會也已朱紫滿座。
但此刻這一切的熱鬧,都不在眼前。
眼前,隻有他們夫婦相對。
曾對異母兄弟姐妹趕盡殺絕的顯嘉帝,絕非不能鐵石心腸的人,但這一刻,目送長女拜別之後,聽著發妻的抽噎,他不由自主似的,道:“趙王也大了,開年之後,讓他在六部領份差使吧!”
蘇皇後似乎還在為女兒的下降傷感,聞言片刻後方低低應了聲——翟衣廣袖遮掩下的朱唇,卻勾起一個無聲的笑:終究,你對我們母子,還是存著愧疚的!
——那,何妨讓這顆愧疚的種子發芽茁壯,為我兒鋪出一條東宮之路?
中宮嫡子,才應該是這片天下未來的主人!
一如,顯嘉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