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小廝出去守門了,蘇少歌卻沒立刻詢問宋宜笑喬裝前來的緣故,而是委婉的表示自己需要進內室收拾下。
待宋宜笑同意後,他轉身進了裏間。
片刻後出來,已經換了一身見客的紫棠深衣,錦帶係腰,嵌明珠、垂美玉、懸繡囊,墨發整齊的束入金冠之中,導以玉簪,簪身猶如竹枝,雕工精湛,玉質極好,與窗外透入的雪光彼此輝映,瑩然如月。
若說他方才燕服散發、臨案作畫時大有林下風氣,此刻卻是恢複成世家公子的貴氣與儒雅了——他抬手肅客,請起身相迎的宋宜笑落座,廣袖翩拂間優雅難言:“不知夫人親自前來,非但有失遠迎,方才儀容不整之處,還請夫人見諒!”
宋宜笑搖頭道:“明知公子即將下場,還再三不請自來,多有打擾,尚未向公子請罪,怎敢責怪公子?何況我這回本是托了丫鬟月燈之名,公子先前並未回頭,又如何得知?”
總不能要求蘇少歌對個丫鬟也倒履相迎吧?
蘇少歌也沒繼續客套,走到她身旁,親自動手把小廝才奉的茶換了盞,方回到主位上坐定,溫和道:“夫人親身前來,未知有何吩咐?”
“不敢。”宋宜笑鼓足勇氣,道,“隻是想私下問公子一句:五妹妹的病情……到底如何?”
“……”蘇少歌聞言,露出沉思之色,片刻後才道,“夫人既然都親自來露濃閣問了,那我也不敢再隱瞞:我方才確實是故作輕鬆。”
宋宜笑臉色一白,下意識的攥緊了袖子:“那五妹妹?”
“其實歸根到底在於熱能不能及時退下去!”蘇少歌強調了“及時”兩個字,神情凝重道,“如果能夠退下去,那麽接下來就沒什麽大問題了,再虛弱,慢慢的調養,最多多費點功夫!”
“那要是熱不能及時退下去……”宋宜笑這句話說得無比艱難,“五妹妹……是不是……會有性命之憂?!”
蘇少歌卻立刻搖頭:“不會。”
他自信道,“我有把握,即使熱不能及時退下去,也保住聶小姐的性命!”
問題是,“但高熱長時間不退的話,恐怕——會燒壞腦子!”
“……”宋宜笑幾乎是瞬間想到了卓平安,剛剛端起的茶碗一個沒拿好,頓時晃出一點茶水,翻在了裙麵上。
她倉皇的把茶碗放回案上,想說什麽,眼淚卻先下來了,“早知道,我昨晚何必躲避?直接去如意園任憑姨母處置,姨母也不可能真對我下毒手,又怎麽會害了無辜的五妹妹!”
蘇少歌聞言微怔:“夫人之所以攜聶小姐到瑤花院過夜,是為了躲避代國長公主殿下?”
“昨天魏王妃跟蔣姐姐在步月小築附近碰見,魏王妃話裏話外說得蔣姐姐承受不住,我跟博陵侯實在看不過眼,所以幫蔣姐姐講了幾句。”這事也不是秘密,宋宜笑哽咽道,“後來回到步月小築,恐怕姨母責問,就拉著五妹妹跑到瑤花院暫避,本打算今早就乘車回帝都的。哪知——”
“我的醫術,師從太醫院前院正,剛才開的方子,想來韓太醫過來,也不會做大的修改。”蘇少歌聽她講了大致的經過後,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如果聶小姐喝了藥之後依然不能退熱的話,那麽據我所知,隻有一個辦法了。”
宋宜笑在他麵前落淚,其實也不是逼他拿出法子來——實在是為聶舞櫻擔心,又對蘇少歌沒什麽防備,一時控製不住情緒。
沒想到居然峰回路轉,不禁怔住。
“之所以之前不提,是因為這個辦法有缺陷。”蘇少歌字斟句酌道,“畢竟能夠徹底駕馭憂來鶴的醫者,迄今得到公認的,隻有魏末雍初時的名醫季去病——可季去病的嫡傳弟子據說是當時的閥閱之一錦繡端木的嫡女,那位端木小姐年紀很大了都沒有出閣,又不知道為了什麽事,被端木家宗譜除名,之後就沒什麽記載了。”
所以傳自季去病的種種獨門手段,比如說對憂來鶴的使用,沒能公開的流傳下來。
“偏偏錦繡堂從東雍起一直人丁凋敝,幾十年前,端木氏嫡支就絕了嗣。如今分支族人四散,入朝的不多,也沒什麽名氣。我曾四處尋訪過他們,無奈找到的端木家的人,都說從未聽聞祖上傳下過這樣的隱秘——很有可能已經失傳了!”
蘇少歌介紹到這裏,見宋宜笑一臉茫然,才醒悟過來她根本不知道憂來鶴是什麽,“憂來鶴與白玉金參一樣,產自北地,但不同於後者的大補,它性極寒,在北戎時,是作毒藥使用的。傳到中原後,醫者們發現它對熱疾有奇效,隻是難與百藥調和,若是健壯的男子倒是無妨,但體弱者,尤其是女子,用它配藥,退熱雖然有奇效,卻很容易在體內積累下寒毒!”
到時候,“月事不調事小,最怕妨礙了子嗣!”
他說到這裏,呷了口茶水,垂眸道,“聶小姐的熱,午夜之前必須退下來,否則我不敢保證她能恢複如常——夫人如果決定采用這個方法的話,我可以立刻派人回帝都取藥!”
宋宜笑把臉埋入手臂,整個人都在顫抖,良久才抬起頭,怔怔的望著不遠處的氈毯,低聲道:“勞煩公子了!”
不能及時退熱的後果那麽嚴重,就算憂來鶴有種種後患,她也隻能先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蘇少歌微微頷首,揚聲喚進小廝:“遣人回府,取一匣憂來鶴來!”
……宋宜笑失魂落魄的告辭後,趙王推開了暖閣的門:“表哥,你怎麽叫人去取憂來鶴了?可別說是給聶表妹用的!”
蘇少歌這會已經拿了本書在看,聞言抬頭睨他一眼,淡淡道:“怎麽?你很關心這個隻見過兩三麵的表妹?”
趙王失笑道:“表哥你想到哪去了?我隻是覺得你橫豎已經幫過忙了,何必要告訴表嫂憂來鶴的事?這藥雖然是公認的退熱有奇效,可連太醫院院正都不敢給女子用的。萬一出了岔子,晉國皇姑沒準就要遷怒你,你說這多麽劃不來?”
“那倒未必!”蘇少歌聞言淡淡笑了笑,道,“晉國長公主殿下不是不講理的人,聶小姐即使落下寒症,無望子嗣,怎麽也比癡傻好!左右憂來鶴對咱們來說也不是難弄到的東西,給宋夫人做個順手人情也沒什麽——再者,還能試探下簡虛白!”
趙王驚奇道:“憂來鶴跟簡虛白有什麽關係?”
“早叫你上點心你不聽,這回我不告訴你了,你自己想吧!”蘇少歌搖了搖頭,又道,“經過這回的事情,哪怕你那表妹平安無事,宋夫人與代國長公主之間的仇怨估計也要結下來了。”
“除非代國皇姑說服父皇,開春之後讓二哥也入朝曆練。”趙王聞言不以為然道,“否則太子的眼中釘肯定還是我——宋表嫂到底隻是一介女流,即使太子向來重視阿虛表哥,她的私怨,怎麽可能左右得了太子的決定?”
蘇少歌道:“你忘記你那皇姑的性.子了?她之所以支持魏王奪儲,就是不想對崔貴妃低頭!崔貴妃好歹是陛下的人,雖然不是她正經嫂子,終究是同輩。何況宋夫人一個外甥媳婦,在她外甥女的別苑裏,為了個外人掃了她親生女兒、女婿的顏麵——代國長公主經過這件事之後,一定會卯足了勁兒替魏王爭取入朝的!”
趙王顯然對代國長公主這個姑姑好感不深,聞言微微冷笑道:“她再卯足了勁兒,父皇不點頭,也是白折騰!”
“陛下若不打算鬆一鬆手,也不會讓你入朝了。”蘇少歌搖頭道,“固然嫡庶有別,可你們到底都是陛下的親生骨肉。既然陛下能因為長興下降的一時感觸,給你一個機會,受不住代國長公主的糾纏,也給魏王一個機會,不無可能。不過這對你來說不是什麽壞事,有魏王替你分擔太子的壓力,不管你到時候被安排去做什麽,多少能輕鬆點!”
趙王笑道:“雖然如此,但二哥生母卑微,因為蔣小姐的事,與養母也存了罅隙。我看太子到時候主要打擊與防備的,肯定還是我!”
蘇少歌也不否認:“中宮嫡子,有利必有弊。但反過來,這也是你的優勢——你素在朝野上下有果敢聰慧的名聲,接下來的入朝,隻要保持住這種名聲,不讓別人因你年紀小而輕視,必成氣候!”
見趙王鄭重應允,蘇少歌揚起書,表示結束談話,“我昨天送到你書房裏的那些案卷,你去看完,寫好批語之後再拿過來——年關越來越近,我指點不了你多久了!”
——所謂趙王為了給他安排個清淨的讀書之地,特意陪同前來占春館,其實是個幌子。他們表兄弟來此的緣故,歸根到底,是為了讓蘇少歌專心教導趙王入朝之後的種種應對。
畢竟這事兒專攻後宮爭鬥的蘇皇後教不了;冀國公地位崇高,哪怕現在辭了所有職務,隻留了個爵位,一舉一動依然引人注目,這種臨近年關的時候也騰不出手來指點外甥。
好在趙王一係還有個年輕卻已深諳此道的蘇少歌。
“太子本身不算天資卓絕,最大的優勢無非是兩個:一個是年長;一個是與陛下父子情深。”待趙王離開後,蘇少歌卻放下了書,掩卷深思,“年長這個優勢現在其實已經不存在了,畢竟魏王、梁王都已長成,趙王雖然才十二,但性情其實最投了陛下的喜愛——唯一的關卡,還是太子到底是陛下親自撫養長大的,陛下傾注在他身上的心血太多,不到萬不得已,哪怕明知道趙王比他出色,也未必舍得易儲!”
對於這個問題,他也不是沒有對策,“當初陛下立長,是怕自己享壽不永,新君臨朝之後,主少國疑。但出乎陛下在內所有人所料,陛下雖然一直禦體欠佳,卻也視朝二十年了!”
而且看顯嘉帝的樣子,大睿近年應該都不需要改元。
這也是冀國公當年謀劃失敗的根本緣故——但風水輪流轉,現在這個導致冀國公扶持嫡親外甥上位失敗的因素,現在卻將幫助蘇家對付太子!
“君父君父,雖父亦君!”蘇少歌唇邊泛起一抹淡笑,“陛下自以為活不長的時候,自是不遺餘力的扶持太子!但陛下若能長壽,年紀最長、早年冊立的太子,卻要漸漸成為心腹大患了!”
相比之下,由於年幼而失去立儲機會的趙王,反而占了便宜!
畢竟才十二歲、還不是太子的他,想要發展到能威脅顯嘉帝的程度,還早得很。
“這樣的話,今日利用宋夫人試探簡虛白,卻十分重要了。”蘇少歌反複推敲著自己的計劃,喃喃自語,“畢竟現在可不是六年前——現在,陛下活得越長,對我們蘇家,對姑姑與趙王,才越有利!”
一旦顯嘉帝即將辭世,首先要殺的就是冀國公蘇念一——對這一點心知肚明的,可不隻有代國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