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虛白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看。
看到妻子迎上來也隻掃了一眼,解下裘衣後,甚至故意避開宋宜笑想接的手,卻遞給了身後的紀粟。
紀粟見狀一個哆嗦,差點沒把裘衣扔到地上:兩位祖宗,這才好了幾天,正月都沒出呢,難不成又要鬧了?!
他正心驚膽戰的想著斡旋之策,誰想宋宜笑轉頭對他笑了笑,和顏悅色道:“你跟著夫君跑了一天也累了吧?這會就讓丫鬟們伺候著,你且下去歇一歇!”
紀粟隻能憂心忡忡的告退。
他走之後,宋宜笑又暗示其他人也下去,親自斟了盞熱茶,雙手奉到簡虛白跟前,恭敬道:“請夫君責罰!”
簡虛白本來麵色陰沉,看到茶水也不大想理睬的樣子,聞言怔了一下,卻依舊沒接,隻淡淡道:“原來你還知道我是你夫君?”
“若非夫君憐愛,娘怎麽會愛屋及烏,出手替我善後?”宋宜笑自知理虧,這會自不計較他的態度,柔荑穩穩擎著墨彩葵口茶碗,微微低了頭,輕聲道,“娘與夫君待我恩重如山,我卻為一己之私,擅自行事,以至於影響到夫君前程,實在罪無可恕!”
“既然罪無可恕,那你說,我該把你怎麽辦?”簡虛白垂眸,恰好看到妻子十指纖纖,撫在黑釉上,雪砌玉琢一樣,猶豫了下,接過茶碗,卻沒喝,隻拿在手裏把玩著,頭也不抬的反問。
聽出他語氣中的冷淡,宋宜笑反而放了心:當麵質問,總比無話可說好!
這說明簡虛白雖然不高興,但應該跟晉國長公主一樣,是打算給她個機會的——不給機會的,比如燕國公府前任大管事……
她思索了下,有些慘淡的笑了笑,道:“方才蔣姐姐來過,說昨晚宮宴上的事情,外間已經有了傳言。這種時候,我若有什麽不好,恐怕對夫君名聲不利,到時候,裘漱霞之流,說不得又要給夫君您添堵!”
所以,“請夫君容我在這府裏留個十天半個月,待風頭過去,我可以對外宣稱,因病需要前往江南,長住調養!到時候……”
“這是你事先就想到的?”簡虛白聽到這裏,忽然把一口沒喝的茶碗放到幾上,修長白皙的指節輕叩幾麵,沒什麽情緒的問,“替你那丫鬟報完仇之後,趁勢離開燕國公府,前往江南?”
不待宋宜笑回答,他又道,“屆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抬手止住妻子要說的話,繼續道,“既遠離了爭儲這個旋渦,又撇開了我這個不討你喜歡的丈夫——還打著為我著想的旗號?”
宋宜笑:“……”
天地良心,她隻是想以退為進而已!
但簡虛白不這麽認為,他朝後靠了靠,換了個舒適的姿勢,用一種極悠閑的語氣道:“不說話?也是,以前我從沒戳穿過你這些小心思,倒也難怪你以為我好糊弄!”
他輕笑著,儀態優雅,眼底卻是霜雪萬裏,“這會,一時間想不到搪塞的理由?”
漫扣小幾,簡虛白用閑話家常的語氣道,“我替你想個怎麽樣?你可以立刻撲到我懷裏,說你其實隻是想以退為進,從沒想過離開我……你瞧這個說辭好不好?”
宋宜笑:“………………”
她該說什麽?她該說什麽?!她該說什麽!!
“不過我很好奇。”簡虛白打量著她呆若木雞的表情,越發篤定自己說中了她的心思,鳳眸中寒意深重,薄唇卻越發勾起,溫和道,“大管事伏誅時,你也親眼看過我麾下的精銳的。卻不知道,你哪來的把握,能在離開帝都後,就與我斬斷關係,從此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宋宜笑:“……………………”
算了,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吧,你高興就好!
但簡虛白接下來一句卻不啻晴天霹靂:“蘇少歌?是他,對不對?”
宋宜笑足足愣了半晌,才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麽?”
“蘇少歌許諾隻要你離開帝都,他會助你!”簡虛白淡淡的看著她,眼底情緒晦暝難測,“否則以你的謹慎,怎麽可能在策劃這麽大的事情之前,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個?”
“蘇二公子憑什麽幫我?!”宋宜笑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反問,“就算他跟你是政敵,不在乎得罪你!但花費人力物力,襄助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婦道人家,且不說傳了出去有損他令名,就說他這麽做,能得到什麽好處?!”
又說,“何況這次的事情,之所以鬧這麽大,第一是因為崔見憐為母不慈,竟舍出腹中雙生子作為籌碼!第二是暖淑人誤打誤撞戳穿了此事!我事先若知道會鬧到現在這地步,怎麽可能去偏殿?!”
簡虛白笑了笑,笑意卻不達眼:“去年上巳宴,占春館中閨秀雲集,我憑什麽隻對你解佩相贈?”
宋宜笑想說“因為你懶得浪費時間慢慢挑”,但話到嘴邊,卻本能的咽了下去。
看著她沉默,簡虛白也短暫的停頓了下,才重新淡淡道,“這事不是什麽秘密,任誰,都會覺得,你對我極為重要——顯然蘇少歌覺得,若將你從我身邊騙走,我定然會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找你!”
“但即使我貴為國公,人海茫茫,卻又怎麽可能隨意找到存心躲避、又有蘇家掩護的你?”
“到那時候,我又有多少精力,去輔佐太子?”
“就算長輩幹涉,讓我把心思放回奪儲之事,我又怎麽可能不心存怨懟?”
“說不定,還會遷怒太子——”
他說到這裏,諷刺的笑了笑,“我與太子既是表兄弟,又自幼情份深厚。若是連我都跟他離了心,外麵的人會怎麽想太子?到時候,趙王還怕沒機會?”
卓平安火燒剪柳樓、清江郡主攜弟媳、妹妹暫住露濃閣的那晚,呂輕鴻曾截住過蘇少歌警告,簡虛白哪能不知道蘇少歌夜入妻子臥房之事?不過當時兩人感情沒問題,他怕妻子尷尬,也就裝糊塗了。
結果這回宋宜笑策劃了那麽久,卻對他這個丈夫隻字不提——偏偏她之前賭氣時又說過自請下堂的話,如今玩以退為進,簡虛白哪能不懷疑她是被蘇少歌挑唆,存心在給芝琴報完仇後一走了之?
他心中怒火萬丈,麵上卻越發冷靜,“至於暖淑人的撞破,那就更有意思了!”
“你自己也跟娘說,暖淑人肯定是趴在門上,才聽到你們的談話的——那麽她跟你、跟崔氏都沒什麽關係,為什麽要專門偷聽你們?”
宋宜笑聽到這裏,忍不住道:“我要知道,還能讓她攪了局?”
“因為要不是冀國公,烏桓國滅時,她就跟她的姐妹們一樣,早就死在亂軍中了!”簡虛白冷冷道,“以她的美貌,無論是抵達帝都,還是被納入宮闈,居然在朝野都沒引起什麽議論,你以為是湊巧麽!?”
“是蘇家?!”宋宜笑吃了一驚,“可是皇太後與娘、代國姨母都不喜歡暖淑人,那會冀國公又才被抓了把柄,他怎麽敢這麽做?”
簡虛白冷笑著道:“否則你以為皇外祖母為什麽不支持趙王?!實際上在這事之前,皇外祖母對趙王跟長興都非常疼愛,畢竟皇外祖母當年在寵妃手裏吃盡了苦頭,最忌諱的就是妃嬪不敬中宮!”
但趙王的外家卻向顯嘉帝獻上了一名絕世美人!
皇太後怎麽能不對蘇家失望,繼而疏遠中宮所出的一子一女?
見妻子神情怔忪,簡虛白起了身,淡淡道:“你好好想想吧!”
說著走到屏風邊取下裘衣,“雪沛在書房,要等我商議些事情,晚飯可能不回來用了,你叫人直接送過去!”
“等等!”宋宜笑這會也不知道是個什麽心情,聞言卻忙喊住他,“蔣姐姐前兩天弄到些對博陵侯有用的方子,本想托我交給袁姐姐的,既然博陵侯在前院,不如直接給了他?”
她剛才雖然苦口婆心的勸了蔣慕葶一番,但蔣慕葶還是堅持把藥方留了下來。宋宜笑無奈,也隻能違心替她做這個中人了。
簡虛白還道她喊住自己要說什麽,這會看著那疊藥方沉了沉臉,才麵無表情的接過,冷冷道:“知道了!”
他一路穿廊過庭,到了前頭書房,開門後見室內地龍燒得溫暖如春,隻穿春衫的袁雪沛端坐輪椅,膝上蓋了條織毯,正在漫不經心的打譜——看到他進來,隨手拂亂棋局,笑道:“你們夫妻方才不會在吵架吧?怎麽去了這半天,衣服都沒換?”
“忘了!”簡虛白這會心情不好,不想跟他說這個話題,將那疊藥方擱到他手邊,簡短道,“蔣家小姐想給你妹妹的,聽說你來了,順便給你帶回去。”
袁雪沛聞言還以為跟自己無關,拿了個擺件壓住,卻是看都沒看一眼,徑自說起正事:“方才宮裏傳來消息,皇後很為崔側妃的難產擔心,所以決定為一批低階宮嬪晉位,好給側妃衝一衝喜!”
“暖淑人現在是什麽位份?”簡虛白知道蘇皇後這麽做,純粹是為了獎勵與拉攏暖淑人罷了,所以直接問重點。
“正四品美人。”袁雪沛道,“好像皇後還想給她換個地方住,但現在還在正月裏,可能暫時不動。”
“美人有資格住偏殿了。”簡虛白是在宮闈裏長大的,對於大睿後宮自然有所了解,聞言淡淡道,“但她之前隻是從五品淑人,這可是連跳三級,皇外祖母竟允了?”
袁雪沛道:“皇後原本打算給她晉兩級的,理由是崔側妃懷的是雙生子,隻晉一級不夠保險!結果崔貴妃聞訊,派心腹宮女到未央宮當眾提醒皇後:暖淑人早先曾懷孕,雖然沒能生下來,但按照宮裏的規矩,三品以下妊娠與生產都可晉位,所以她這回可不能隻升兩級,應該是三級才對!”
這麽一來,倒也難怪從五品的淑人變成正四品的美人了。
“貴妃到底是太子生母,才被皇舅母嗆到,立馬就嗆了回去!”簡虛白聞言皺了下眉,“隻是她們就不擔心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麽?”
——從四品才人與正四品美人,看似隻一級之差,對於超品皇後與正一品的貴妃來說,似乎沒什麽差別。
但,知曉大睿宮規的人卻明白,這一級之差意味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