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女榮華

第一百八十九章 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

“陸蔻兒呢?”簡虛白與她對望片刻,淡聲開口,“她對你做了什麽?”

見妻子神情迷惘,他提醒,“你之前在宮裏說,小崔氏想讓你給陸蔻兒讓位,可是陸蔻兒也謀害過你?”

“倒也不算。”宋宜笑這才恍然,沉吟了會,道,“隻是一來當時的情況,想打亂崔見憐的計劃,又要合情合理,隻能提到她;二來是想借這個機會,離間衡山王太妃與崔見憐之間的關係。”

說到這裏,她又沉默片刻,才道,“還有個緣故就是,年前謝姐姐來看我時,私下透露,我‘臥榻養傷’期間,陸蔻兒三番兩次打著來探望我的旗號,想跟你親近。我不想拿她怎麽樣,但也不想時時防著她,所以,想借這件事讓她嫁遠點!”

——她方才已經問過了,元宵宮宴上的事情雖然已經走漏風聲,但如今朝野上下隻知道宋宜笑跟崔見憐被卷了進去,至於衡山王府,都沒人提。

畢竟這謠言基本是代國長公主跟蘇皇後放出去的,否則哪有那麽快鬧到滿城風雨?他們這麽做自然是為了離間燕國公府與東宮的關係,卻犯不著得罪中立的衡山王府。

隻是陸蔻兒雖然靠著好出身躲過一劫,但宋宜笑那番話是當著好些人的麵說的,太妃就算為了避嫌,以後也肯定不會讓她嫁在帝都了!

“你那個奶姐吃裏扒外,宮裏是肯定不會放過她的,就算宮裏放她回來,我也饒不了她!”簡虛白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才道,“不過趙媽媽,還有那個小孩子,我可以試試!”

這番話大大出乎了宋宜笑的意料,她一時間不是驚喜,反而滿是愕然的望向丈夫!

“丫鬟攔著你是我的意思。”簡虛白任她看著,淡淡道,“長興下降那天晚上,我說過不會再讓你涉險的——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了,你插手也沒用,沒準還會把自己賠進去!”

他麵無表情道,“我明日會進宮去向皇外祖母求情,倘若趙媽媽沒有背叛你的話,皇外祖母會給我這個麵子的!”

宋宜笑抿著唇,隻覺得心頭百味陳雜。

她知道簡虛白其實很好哄——至少在她麵前很好哄——但幾個時辰前,這個丈夫才懷疑她跟蘇少歌私下來往,這會不過看著她哭了一場,竟立刻冰消雪融,繼續對她千依百順,說不是真心實意,誰信?

畢竟簡虛白可不是陸冠倫那樣的厚道人。

“我之前回來時臉色不好,不是惱你給我惹了麻煩,而是不喜你有事瞞著我。”室中沉寂了片刻,簡虛白又道,“你我是夫妻,本該親如一體,何況我又不是大理寺卿,不需要公正無私,怎麽可能幫理不幫親?你要早點跟我說這些話,讓我明白你與小崔氏他們不是尋常恩怨,而是不共戴天,我怎麽可能不幫你?”

他語氣波瀾不驚,可聽在宋宜笑耳中,卻分明惆悵暗藏。

她深吸了口氣,忽然慘笑了一下:“你還記得三哥三嫂敬茶那天,咱們先到娘府裏,我與大姐說起滋補,你問我家裏幾瓶天香碧露做什麽不吃?”

“記得。”簡虛白怔了一下,“你當時說那幾天沒什麽胃口?”

“我還在宋家時,柳氏才進門大約三兩個月,有一天她娘家侄女兒來看她,我被領到後堂去見禮。”宋宜笑淡淡道,“那位柳小姐當時戴了一對樣式很別致的耳墜子,我好奇多看了一眼,柳氏發現之後,立刻給了我一個耳光!說我肯定是想偷她侄女的東西。”

簡虛白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識的握緊,沉聲問:“後來呢?”

“後來我外祖母勸我娘把我接到衡山王府去養,我娘不願意。”宋宜笑語氣平淡,“我外祖母說,我長得不差,養大之後肯定能賣個好價錢!所以我到了衡山王府後,越發小心翼翼,能不要的東西都不要,能不提的要求都不提!”

“惟恐我娘嫌我麻煩,覺得養我劃不來——而我不知道,屆時她會怎麽處置我?”

“但我又覺得在王府的人麵前理虧,是以也怕喧賓奪主。”

久而久之,“我已經習慣了聽到什麽有好處的事,離遠點,免得周圍的人以為我想爭;看到什麽好東西,也離遠點,好叫人曉得我沒有覬覦之心!”

有些傷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自己。

自出閣以來,她端燕國公府女主人的架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場麵上從沒露過半點怯。

哪怕是在皇太後、皇後這些貴人眼裏,她也是“論氣度配得上阿虛”的。

但櫃子裏無人問津的幾瓶天香碧露,卻明晃晃的照出了她的卑微與怯懦。

她抬起眼,“你看,連幾瓶宮裏賞的吃食,我都下意識的不敢擅取,總覺得吃了要被你嫌棄似的……何況是讓你冒與太子之間存下罅隙的風險?因此我怎麽敢告訴你真相?不但不敢告訴你,我更怕被你察覺到什麽破綻——到時候你親自盯著我,我恐怕壓根沒了給芝琴報仇的指望!”

“我隻能,瞞著你先斬後奏!”

“這不是你待我不夠好,是我自己寄人籬下、無人依靠慣了,遇事自己想法子解決,早已理所當然!”

宋宜笑自嘲的笑了笑,“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心裏有我,這次之所以敢這麽做,也是有很大把握你會不計前嫌的幫我——但就算這樣,我還是不敢先跟你商量!”

“因為我的生身之父、嫡親祖母,都不要我;我的親生母親,若非聽了我外祖母說‘你養這女兒將來絕不會吃虧’,也不會管我死活——人家都說父母愛子本是天性,可我連父母的寵愛維護都得不到,又怎麽敢奢望其他人、哪怕是丈夫為我無怨無悔的付出呢?”

自幼以來無依無靠的成長環境,早就磨滅了她心中的僥幸與樂觀。

所以,

寧可孤注一擲之後,聽天由命。

也不敢篤定無論風霜雨露,丈夫都會站在自己這邊!

……多年來積壓在心裏的話都說出來後,宋宜笑反而平靜了下來,她撥開丈夫替自己擦拭淚痕的手指,走到屏風後擱水盆的地方梳洗。

“你知道我這一兩年都得吃解藥,也知道這毒是在烏桓時中的。”簡虛白站起身,跟了過去,一麵替她從湯婆子裏倒熱水,一麵淡淡道,“但你知道這想取我性命的人,是誰麽?”

宋宜笑愣了下,反應過來他這是投桃報李,也要告訴自己他的秘密了。

她本來想說“你被烏桓俘虜,那當然是烏桓人下的手”,話到嘴邊,猛然想到什麽,脫口道:“爹還是三哥?!”

“三哥還沒那個能耐。”簡虛白伸手試了下水溫,覺得可以,把手指上的水珠甩了甩,將湯婆子放回架子上,拿了搭在屏風上的帕子擦幹手,平淡道,“正是你那公公——這也是我參與奪儲的緣故,否則以娘的地位,我完全可以學衡山王府選擇中立,橫豎靠著爵位跟帝甥的身份,我也不愁富貴權勢!又何必要賭上身家性命趟這樣的混水?”

宋宜笑心頭劇震,下意識的抓住他的袖子:“不是說,祖父怕功高震主,所以才讓他故意與你生份?”

“這不過是祖父哄咱們的幌子罷了!”簡虛白露出一抹嘲色,“事實上祖父當年致仕,純粹是早年私德有虧,因緣巧合被人揭發——要不是皇舅念他是兩朝元老,他連自請致仕的體麵都不會有,肯定是被彈劾下台,身敗名裂!”

而簡平愉最重視簡離曠跟簡夷猶父子,他離開帝都時,簡虛白又才五歲,基本沒跟這祖父相處過,簡平愉的心會偏向哪邊,不問可知!

“事實上要沒祖父的人搭手,以咱們那位爹的能耐,都未必能讓我著了道兒!”

畢竟他當時雖然年少無知,對簡離曠也毫無防備,卻養在太後膝下,出征烏桓時,太後怎麽可能不替他安排打點?

宋宜笑這會哪還顧得上什麽梳洗不梳洗?顫聲問:“就因為他跟簡離曠都更喜歡簡夷猶,所以他們就聯手要置你於死地?!”

她這會無論如何也喊不出來“祖父”跟“爹”了——宋宜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該哭還是該笑:她才說簡虛白這種千寵萬愛裏長大的人,根本不能理解她這樣出身的苦楚,誰想人前風光無限的丈夫,卻早已在親祖父跟親爹手裏走了一遭生死?!

他當時會是什麽心情呢?

宋宜笑覺得應該比自己前世身死時還要悲涼吧?

畢竟簡虛白不是她,她做掌上明珠的日子太短太短了,短到她經常會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被嗬護憐愛過;而簡虛白至今都是皇太後的心肝!

“難怪他說什麽也要殺了大管事那些人!”宋宜笑這才恍然丈夫之前的決絕:他不殺了那些人,那些人回頭十成十會想方設法置他於死地!

“是為了爵位。”簡虛白沉默了下,才繼續道,“七年前——那會的我你知道的,為了得到那人的歡喜,差不多什麽事都能做吧?所以我在他的暗示下,向皇外祖母請求,將爵位讓給三哥。”

皇太後當然不肯答應。

不但不肯答應,還將簡離曠喚到跟前狠狠訓斥了一番!

可那時尚且天真的簡虛白根本不能理解自己襲爵的含義,一心一意討好父親的他,決定隨大軍去烏桓轉一圈,通過分離促使疼愛自己的外祖母妥協。

誰想此舉,卻讓簡離曠下定了決心,“之前他不敢動我,一來是沒機會,二來是不能篤定我若夭折的話,爵位會怎麽傳?”

但他親自表態要把爵位讓給簡夷猶,又去了烏桓後,等於主動替簡離曠解決了這兩個難題!

“所以我必須掌握足夠的權勢!”簡虛白輕歎道,“皇外祖母、皇舅、娘都是極疼愛我的,可這幾位都是我的長輩,年歲且都比那人長——一旦他們不能繼續庇護我了,有道是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到時候我的下場可想而知!”

——孝道與輿論誠然是一把利刃,但權勢足夠的時候,它們也將軟弱無力,甚至掉轉矛頭,指向始作俑者。

這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他不想坐以待斃之下唯一的選擇!

簡虛白看著舉袖掩嘴、不住哆嗦的妻子,伸臂將她攬入懷中,溫和道:“所以你看,我雖然有皇外祖母、皇舅、娘這三位的寵愛與維護,但實際上,能夠陪我走到最後的,隻有你。”

他輕撫著妻子綠雲般的鬢發,“即使你娘家長輩沒有一個真心疼你,可你現在已經不是宋家女,是我簡氏婦了。”

“現在與往後,名正言順該是你依靠的,是我!”

宋宜笑緊緊抱著他的腰,萬千情緒匯聚在胸口,激湧澎湃如驚濤駭浪,淚水頃刻間已將丈夫的衣襟打濕——她此刻有無數話語想說想問想傾訴,最後卻隻低低的、一字字的,甚至有點小心翼翼的,道:“結發同枕席?”

“黃泉共為友!”簡虛白沒有絲毫遲疑與停頓,幾乎是瞬間回答了她。旋即,他低頭,狠狠吻住了妻子的唇。

這一刻沒有成親時的鍾鼓齊鳴,隻有窗外風雪滔滔;沒有滿堂賓客見證祝福,惟夫妻相對揭痂;沒有郎才女貌紅袖添香的旖旎,而是展露彼此不堪回首過往後的蕭索。

——可兩顆心,卻從來沒有這樣靠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