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轉眼就到。
一大早,宋宜笑就梳洗打扮出了門——她在去長興公主府的路上,還擔心自己去得太早會尷尬。誰知到了地方,卻見待客的花廳裏鶯聲燕語的,已經坐了好幾個人了。
這些人裏清江郡主赫然在座,看到宋宜笑進來,忙招手示意她過去,低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宋宜笑掃了眼四周,發現眾人均好奇的看著自己,嘴角一扯,“大姐沒問三嫂?”
清江郡主撥著腕上玉鐲,蹙眉道:“你瞧她在這兒麽?”
又說,“我方才問過,下人說她正張羅著待會的酒席,脫不開身,讓咱們先在這兒吃茶。”
也就是說,雖然客人已經來了好幾位了,長興公主卻還沒露過麵?
宋宜笑覺得這倒也正常——這位公主不可能心甘情願替駙馬納妾,不管皇後等人用了什麽方法讓她點了頭,但此刻公主的心情可想而知!
要是早早出來招呼賓客,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試探一番,不定就按捺不住了呢?
果然片刻後接到帖子的人陸陸續續抵達,偌大花廳裏都坐滿了,長興公主依然“脫不開身”。
直到前頭傳來鼓樂聲,說是沈姨娘的轎子進門了,下人們來請眾人去偏廳觀禮,大家才看到長興公主——她穿著公主翟衣,花釵寶鈿,裝扮華貴而精致,隻是麵上一絲一毫表情也沒有,木偶似的端坐上首。
與她隔幾而坐的駙馬簡夷猶,倒是口角含笑,似乎心情不錯。
片刻後,穿著粉色裙衫、頭上蓋了塊粉紅底繡帕的沈綺陌,被兩個喜娘一左一右的攙扶著進來——如果是娶妻,進門後自然是拜堂,但妾室就沒有這麽正式了,不過上前分別給公主夫婦行了大禮,敬了茶,就被簇擁去後頭安置她的院子。
今兒接了帖子過來的女眷賓客都是正室,這會自不肯自降身份,跟去小妾待的地方看熱鬧。
但瞧著長興公主的臉色,再促狹的人也不敢上前道喜,麵麵相覷片刻,長興公主被身後的陪嫁宮女推了好幾把,才望著不遠處的地磚,語氣生硬道:“今兒有勞大家走這一遭了,府裏備了些薄酒,不嫌棄的話,留下來喝一杯?”
說完也不等眾人接話,直接站了起來拂袖而去!
顯然她嘴上說讓大家留下來吃酒,自己卻依然不打算奉陪的——她走之後,簡夷猶也沒繼續待下去,說了幾句圓場的話,也告罪離開了,至於是去哄長興公主,還是去陪沈綺陌,眾人這會可就不得而知了!
“這可真是稀奇!”謝依人從插瓶的鮮花裏抽了枝迎春花,假作與宋宜笑賞玩,趁機掩在唇邊低聲道,“正正經經下帖子請了人來吃酒,結果事到臨頭,男主人女主人卻皆不露臉,隻遣下人出來招呼——有這樣的酒席麽?”
宋宜笑舉袖掩嘴,輕笑道:“公主府這麽做確實挺怠慢咱們的,但你這會肯走麽?”
那必須不走啊!
謝依人低笑:“熱鬧才看到一半,雲裏霧裏的尚未解惑呢,走了豈不是白來一趟?”
隻可惜眾人雖然死皮賴臉的在公主府磨蹭了大半日,一直到日影西斜才戀戀不舍的告辭,卻依然一無所獲——宋宜笑分析了下,發現這些人知道的加起來,還沒有自己知道的多呢!
她回到燕國公府後,將赴宴經過告訴了散衙回來的簡虛白,簡虛白沉吟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如今想不明白,過些日子沒準就能看出端倪了。”
他這話顯然是打算暫時擱下此事了——這也有緣故的,“今兒下午的消息,顧公已經抵達京畿,若沒意外的話,後天正午便會進城!”
宋宜笑問:“你要去迎接麽?”
“自然。”簡虛白道,“太子打算讓鍾陵郡王親自出城迎接,但郡王年幼,所以讓梁王與我陪著走一遭。”
鍾陵郡王親自出迎是應有之義,這表示皇孫的尊師重道,但一來皇孫還沒正式拜師;二來皇孫才八歲,若沒長輩陪同在側,卻顯得家裏人失禮了。
而太子畢竟是儲君,即使非常希望拉攏顧韶,也不可能太做低伏小——所以他不會親自去,派一個王爺胞弟,以及一個國公表弟,一塊陪皇長孫去迎接一個致仕多年的臣子,已經足夠禮賢下士了。
宋宜笑隻擔心:“這位顧公,對我娘家父親頗為照拂,不知道會不會因為我不得娘家喜愛,遷怒於你?”
“不會的。”簡虛白聞言失笑道,“顧公若是心胸狹窄到這地步,那也輪不著你拖累我。莫忘記我祖父當年可是他的頭號政敵,兩位長輩在朝在野都鬥得烽煙四起,激烈無比!尤其顧公當初壯年致仕,可是我祖父一手導致的!”
相比之下,宋宜笑就算跟親爹宋緣不和,好歹是她祖父宋嬰的嫡親血脈不是嗎?
宋宜笑想想也是——但還是深深看了眼丈夫。
“你怕顧公看到我之後,陳年恩怨湧上心頭,對我不利?”她雖然沒明說,但簡虛白已了然,不禁啼笑皆非道,“朝堂之爭,與後院爭鬥可不一樣!顧公偌大年紀,再度出山,可不是為了報仇雪恨!何況他要報仇雪恨來帝都做什麽?我祖父如今又不在這裏!”
“難道他純粹為了趟爭儲的混水來的嗎?”這話到嘴邊,宋宜笑想起來丈夫叮囑過自己,別太關心朝政,想了想就沒問,隻道:“你到時候穿什麽去?要現在就拿出來備著麽?”
接下來兩日,夫妻兩個非常認真的研究了一下屆時的穿戴打扮——隻是宋宜笑萬沒想到的是,顧韶抵達帝都後,既沒有去住自己早年在帝都置下的產業,也沒去太子為他預備的別院,卻直接去了宋府小住!
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去宋府住三天,第一天說是年事已高,旅途勞頓需要歇息跟梳洗,進門後就把迎接他的鍾陵郡王、梁王、簡虛白一行給打發了;
第二天他進宮麵聖,拜見顯嘉帝,順帶答應了給鍾陵郡王做老師;
第三天——他提出想見宋宜笑。
宋宜笑聽到宋家來人這麽說時,好半晌都沒說話:這位顧公,哪裏是對宋緣頗為照拂啊?這簡直是拿宋緣當親生兒子看了!
不然他那樣的身份,來帝都才第三天,就要見自己這個宋家已嫁女做什麽?
肯定是想幹涉她跟宋緣的父女關係!
老實說宋宜笑挺膩煩顧韶這麽做的,畢竟宋家早先對她的那些傷害,根本不是現在表現下慈愛就能彌補的——尤其宋家之前才把柳秩瑾買去龐氏身邊呢?
這麽個糟心的娘家,宋宜笑是打從心眼裏不想理睬。
無奈顧韶身份輩分資曆都擺在那,於情於理,宋宜笑這會也推辭不得。
她怏怏的換了身出門的衣裙,極不情願的到了宋家——說起來,這還是她七年來頭一回踏入這座府邸。
“往常都說我克祖母,不好進門,今兒顧公一聲吩咐,人人都忘了這件事似的。”宋宜笑行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回廊下,心下暗嗤,“娘以前說韋家門楣太低,所以祖母才敢老是欺負她——雖然這話不盡不實,倒也不算完全冤枉了祖母!”
憋屈的是,龐氏要讓著顧韶,她也得讓著。
半晌後,她到了宋家專門收拾出來供顧韶住的客院。
在門口隻等了短短片刻,裏頭已傳來召見聲。
宋宜笑收斂心神,穩步而入——
轉過一架紫檀鏤刻山水雲母屏,明堂之上踞案端坐的人必然是顧韶了。
這位至今都無人能小覷的政壇巨擘,算算年紀應該已經年過花甲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年來優遊林下過得滋潤的緣故,他遠比實際年紀看起來年輕——白皙的麵皮上,濃眉俊目,鼻直口方,頷下三縷美髯,儀態堂皇。
昨天顯嘉帝雖然已經授了他官職,但這會卻還穿著常服,是一件青底纏枝水曲蓮紋的襴衫,頭戴軟巾,神情和藹,舉止雍容。
宋緣也算是男子裏難得一見的美姿容了,此刻侍立在側,雖然論容貌勝了顧韶一籌,卻顯得陰鬱沉悶,氣度上差距分明。
“簡門宋氏,願顧公萬福!”宋宜笑雖然滿心不喜,但這會來都來了,自不會失禮,上前幾步後,規規矩矩的下拜,道,“也願爹萬福!”
顧韶聞言道了聲“侄孫女兒不必多禮”,抬手讓她起來,不動聲色的打量了一眼——宋宜笑今日穿石榴紅雙繞曲裾,衣襟與袖口都鑲了兩寸來闊的玄色錦緞,上繡竊曲紋,膝下卻露著一截鴨蛋青底暗繡纏枝蓮花的羅裙。
石榴紅是非常豔麗的紅色,少年女子很容易穿出張狂飛揚來。
但她這會攏袖端立,隻一個垂首凝眸,卻把這份火焰般的熱烈,襯成了不卑不亢的明媚大方。
到了顧韶這個年紀與境地,看人時美醜已經不重要了,是以宋宜笑的花容月貌,他隻一掠而過,根本沒放在心上,卻暗忖:“素聞這孩子與緣兒之間隔閡重重,今兒才進門就自稱‘簡門宋氏’,話裏話外提醒她已是簡家婦;且明知道長輩召見,卻還穿得如此張揚,可見她麵上恭順,實則心懷桀驁!”
這麽想著,他麵上倒是露出一個和藹的笑:“我與你祖父雖然不曾結拜,卻情同兄弟。是以腆顏喚你一聲‘侄孫女兒了’!”
“顧公蜚聲海內,德高望重,能視妾身為晚輩,是妾身之福。”宋宜笑聞言又行了個禮,恭恭敬敬道,“若拙夫知曉,定然也是有榮與焉!”
——果然是句句不離夫家!
顧韶眼中露出笑意,撫了把長須,也不點破,莞爾道:“緣兒素來視我為叔父,既然你這孩子也願意認我這個長輩。那麽——我給你們父女說道幾句,不知道你可願意聽?”
他單刀直入,宋宜笑也不想兜圈子:“叔公好意,妾身怎敢不識抬舉?隻是叔公遠道而來,諸事纏身,若還要為宋家這區區小事費心,豈非我們父女皆不孝?”
她雖然不擅長廟堂之算,也不了解顧韶,但就算顧韶把宋嬰的血脈當自己親生骨肉看——他一把年紀的人了,風塵仆仆趕來帝都摻合奪儲這等大事,還出任鍾陵郡王的老師,這拜師禮還沒正式舉行呢,倒先操心上宋家父女不和這種無傷大雅的私事了——說不是別有居心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