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梭,一晃眼的功夫,四弟已然長成了。”太子心事重重的出了西福宮,見內侍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沒來由的一陣煩悶,拂袖將其揮退到遠處,獨自一人走在孤零零的宮道上,百味陳雜的想著,“記得他才出生時,才那麽點點大,被父皇抱在手裏,瞧著小小軟軟的——那時候皇祖母與父皇都說,那是孤的嫡弟,要孤將來好好待他。”
他比趙王大了整整一輪,趙王落地那會,他已經做了七八年太子,是個半大少年,都快議親了。
說起來他的父皇顯嘉帝大部分情況下的作為都非常符合明君的要求:比如說對長子的栽培從來都是不遺餘力,但對崔妃卻沒多少愛屋及烏的意思。
三宮六院之中,皇帝最敬重的始終是原配發妻蘇皇後,所以當中宮喜得嫡子的消息傳出來,前朝後宮不是沒有議論——那時候的太子還不是很清楚這個弟弟的降生,對自己意味著什麽,而他還不及細細品味這一點,顯嘉帝人前人後的表態,希望太子以後好好照顧年幼的嫡弟,議論聲很快的就平息了下去。
皇帝的果斷讓太子根本沒有產生絲毫的危機感,以至於關於趙王的誕生,太子心中隻記住了一點:他對趙王應該比對魏王、蜀王,甚至是胞弟梁王好一點,因為這是嫡子該有的優待,重點是意味著他對嫡母、對禮法的尊重——關係到他將來在史書上的評價。
但不管是優待還是尊重,首先他才是太子,是大睿未來的主人。
所以他從來沒想到過,有一天他會匍匐在趙王腳下,乞求這個弟弟給自己的妻子兒女一條生路。
這種心理落差不到頭上是無法體會的——畢竟趙王不但是他弟弟,且可以說是他看著長大的!
太子算不得心胸狹窄,也算不得歹毒,可這會每每想到這一點,依然覺得,心情紛亂難言。
他知道崔妃說的沒錯,崔妃與代國長公主之間的恩怨無法消弭,他這個小姑姑心胸狹窄心狠手辣,絕不可能對他念任何姑侄之情,倘若他保不住儲君之位,趙王繼位總比魏王登基好。
但這麽想的時候,又想到如果自己保住這個位子——太子不禁自失一笑,“看來孤到底沒有真的心灰意冷啊!”
這兩天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認了命了,可今天崔妃提出讓他扶持趙王,他才發現,原來他心裏有多麽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向趙王低頭,不僅僅是趙王,任何一個弟弟,包括胞弟梁王,他都不想俯首稱臣——近二十年的儲君教導,即使隻學到了顯嘉帝的皮毛,可居高臨下的心態卻已經深入骨髓。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一朝跌落塵埃所需要的勇氣與代價,不是每個人都支付得起的。
哪怕頂著父慈子孝的名義,哪怕壓上妻子兒女前途性命的籌碼,他都不甘心!
“至少父皇還沒表態。”太子站住腳,攏在袖子裏的手攥緊又鬆開,再攥緊,數次之後,他既自嘲又自厭的想到,“孤如今隻是被變相禁足……母妃的提議,太急切了,緩緩再說吧!”
他實在很厭惡這樣一次次投靠在顯嘉帝的羽翼下,一次次束手無策之後冀望於顯嘉帝的出手。畢竟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來自父皇的偏愛在幼時讓他覺得多麽心安,在此刻就顯得他多麽無能。
但事實就是,目前除了指望顯嘉帝之外,他看不到任何希望。
誠然顧韶這段時間扳倒了不少魏趙二王的人,短短三天,單簡虛白出麵彈劾落馬的官員就多達十幾名——但這兩人在建陵血案上都無能為力,隻要這件血案一直扣在東宮頭上,諸臣就可以理直氣壯的要求廢太子。
何況幕後還有皇太後壓陣!
“也不知道父皇什麽時候對孤失望?還是他已經失望了?”太子想到這裏時,忽然看到不遠處的樹叢晃了晃,他起初隻道是有什麽鳥雀在其中,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正待離開,哪知下一刻,樹叢裏卻鑽出一個人來!
這人雲鬢半散,一側的臉頰上還有一個分明的指印,身上的宮裝也有些亂——她出來時顯然以為外麵沒人,見到太子時驚得差點一頭紮回樹叢裏去,待太子語氣平淡的喚了聲“暖母妃”,暖美人才露出明顯鬆口氣的表情,怯生生的道了句:“太子殿下!”
太子看到她狼狽的模樣,頓時想到上次她被傅充容欺負的景象,心知這回估計又是落到哪個嫉妒的宮妃手裏了,不過這種事情,他也不好過問,所以隻點了點頭,就打算離開。
畢竟暖美人雖然名義上是他庶母,可年紀比他還小,又生得傾國傾城,若叫人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免不了要說閑話——他現在已經地位搖搖欲墜,哪能不小心點?
隻是太子才走出去不遠,迎麵卻恰恰碰到了傅充容。
她領了三五個侍者,手中折了一枝丹桂,邊走邊輕嗅著,看到太子,似笑非笑的停了腳,道:“殿下日理萬機,今兒也有空暇來宮裏走走嗎?”
“傅母妃!”太子聽出她語氣中的諷刺——現在前朝後宮誰不知道太子被群臣要求閉門思過了?她卻偏偏提什麽日理萬機,揶揄之意,溢於言表。
不過太子縱然不喜這話,卻也不屑於跟個女流之輩計較,聞言隻冷淡的行了個家禮,道,“母妃病了,孤進宮來探望,方才告退出西福宮,憂心母妃之病,所以獨自走了會。”
“喲!崔姐姐病了啊?”傅充容大驚小怪的低呼一聲,眼珠轉了轉,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格格笑了起來,道,“那本宮待會可要去看看她——對了,殿下方才從那邊走過來,可看到暖美人?今兒個本宮跟她說好了,要一塊去禦花園遊湖,如今既打算去看望崔姐姐,那當然也要喊上她了!”
她把丹桂抵在唇畔,有些嫵媚的笑了起來,“想必暖美人是不會拒絕本宮的提議的,嗬!”
太子波瀾不驚道:“叫傅母妃失望了,孤方才不曾見到任何人。”
他這麽說其實也不僅僅是為了幫暖美人,更是為了防備傅充容——畢竟傅充容的這個充容,就是太後幫她向皇後要的,這位可以說是過了明路的太後的人。如今皇太後為了保代國長公主正琢磨著易儲,傅充容對他這個太子,豈能懷著好意?
要知道他剛才看到了暖美人,不定就會打蛇隨棍上,出去亂說他跟暖美人有什麽瓜葛呢?
所以否認之後,太子也不多言,撣了撣衣襟就告退——傅充容敢仗著庶母的身份,以及太後這個靠山,對他說幾句酸話,卻也沒理由攔著他不讓離開,見狀撇了撇嘴角,道了句:“殿下慢走!”
到底另外選了個方向去找暖美人了。
至於她去那邊找不找得到人,太子這會自然是沒心情管的。
他回到東宮,才進門就聽說簡虛白來了有一會了,心知多半是有事,忙加快腳步到了書房:“阿虛,你怎麽現在過來了?”
“殿下。”簡虛白起身行禮,被太子擺手道免之後,到底等太子先落了座,才跟著撩袍坐下,神情凝重道,“我方才又去銘仁宮求見皇外祖母,雖然還是沒見成,但卻看到一名宣明宮的小內侍慌慌張張的入內,似有要事稟告!”
他是早就投了太子的人,如今太子處境危急,自不可能坐視。所以這段時間,一直試圖求見太後,為太子說情——問題是,他雖然是皇太後親自養大的,在太後諸外孫裏最得寵,但與太子一樣,到底隔了一輩的人,平常再疼愛,關鍵時刻,終究比不得太後親生的代國長公主!
所以直到今日,太後也是尋了種種理由,拒他於銘仁宮外。
隻是跑得次數多了,偶爾也會有意外的收獲,比如說方才所見。
太子聞言臉色微變,道:“宣明宮的小內侍?!你確定?!”
“年初皇舅才開始靜養的那時候,我曾與徐表哥一塊入宮侍疾了一晚。”簡虛白肯定的點了點頭,道,“那晚我跟徐表哥用的茶水,就是那小內侍伺候的,後來幾次去看皇舅,也遇見過幾回,乃是皇舅跟前的心腹內侍封沐霖的義子,專司宣明宮中茶水,偶爾也幫忙跑個腿。”
“封沐霖是伺候父皇的老人,他在皇祖母跟前也是有幾分體麵的,能被他看中收為義子,這小內侍料來總有幾分過人之處。”太子沉思片刻,似自語道,“他居然慌慌張張的跑去了銘仁宮,難道說……父皇的病情?!”
宮闈之中規矩森嚴,哪怕是尋常宮人,場麵上也要講究端莊持重,何況是皇帝跟前伺候的?那小內侍照理又該比普通宮人還機靈點,竟也慌張到流露於表麵,若非有什麽算計,那必然是出了大事!
而宣明宮目前,除了顯嘉帝的身體外,又還能有什麽大事?!
想到這裏,太子下意識的就想去宣明宮看個究竟——隻是人才站起來,卻又記起,太後可是明言禁止他去找顯嘉帝的!
“殿下不必擔心!”簡虛白看出他的難堪與心急如焚,忙安慰道,“我來東宮之前,已派人去我娘那兒打了個招呼,想必這會娘已經在進宮的路上了。”
又說,“娘雖然不會幫咱們帶什麽話給皇舅,但回頭她看過之後,去問一問皇舅是否大安了,料想娘是不會不肯透露的。畢竟咱們作為晚輩,關心一下長輩的安康,乃是人之常情。”
太子對晉國長公主一直都是很敬重且信任的,但顯嘉帝到底是他親爹,親爹疑似病情出現變化,而且還可能是不好的變化,他這個做長子的卻連看都不能去看不說,連打探消息也得通過唯一好說話的姑母——太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裏這會是什麽滋味,沉默了一下才道:“方才我去看了母妃。”
他頓了頓複道,“母妃勸我,若事不可成,莫如支持趙王,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