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嘉二十一年九月末,皇帝大病初愈,在與代國長公主密談後的當天,毫無征兆的下達了清洗宮闈的旨意——理由是讓朝野上下都瞠目結舌的“追剿餘孽”。
這些“餘孽”主要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前朝申屠貴妃與貞媛夫人的遺留人手;還有一部分則是顯嘉帝那四十來個異母兄弟姐妹的殘餘勢力。
短短兩日功夫,足有數十宮人上了斷頭台——其中有五六人赫然是在宣明宮伺候了十餘年的老人。
當年皇帝登基之後大殺四方,株連無數,如城陽王這樣的皇親貴胄都深受牽累,人人都以為早已是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二十年光陰過去,整整一代多人成長起來,若非聖旨上明明確確的寫著,許多人怕是做夢都想不到,墳上早已是芳草萋萋的那些人,猶有忠心在世間。
而顯嘉帝的病重、太子的中毒乃至於崔妃之死,也統統被扣到了這些人頭上——二王爭儲的事情,聖旨中提都沒提,眾人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手足無措,在確定皇帝心思之前沒人敢貿然出這個頭,朝野上下,竟詭異的沉默了下來!
隻是隨著日子的過去,皇帝卻一直沒有親政,大家心裏也有了數:不管皇帝之前的病危是怎麽回事,顯然病病好好了二十來年的顯嘉帝,恐怕真的撐不久了。
這也意味著,儲君這個問題,不可能再拖下去。
上上下下嘴上不說,心裏均是屏息凝神,等待著結果。
宋宜笑因為有丈夫透露內情,不必操心自家前程,自是氣定神閑,專心養胎。
不想這天忽然接到婆婆召見——她隻道婆婆忙裏偷閑,想關心下兒媳婦的身孕。誰知到了晉國長公主府後,見了禮,長公主心不在焉的道了聲“坐”,眼風一掃左右,包括佳約在內的侍者都退了下去。
看這陣勢,宋宜笑知道必有要事,忙坐直了點身子,擺出肅然之色。
哪知晉國長公主攏眉良久,卻道:“你覺得……趙王可值得舞櫻托付?”
“趙王殿下?”宋宜笑聞言一驚,之前趙王一派占上風時,晉國長公主都不想把女兒給這侄子,何況眼下顯嘉帝鐵了心傳位長子,趙王這個嫡子會是什麽結局,往後都不好說——長公主怎麽會反而看中他做女婿了呢?
晉國長公主看出媳婦的不解,簡短解釋了下:“陛下說會將趙王出繼,如此往後不會再礙著太子,以太子的心胸,應該也不會同他為難了。隻是如今我們這些長輩在也還罷了,怕就怕將來我們都不在了,底下人妄自揣測上意,暗中磋磨。你也曉得趙王那性情,不是肯低頭告狀的,到時候吃了虧也不說,堂堂皇子,總不能叫小人欺負了去!”
顯嘉帝雖然鐵了心扶持太子,但也不是不疼其他兒子了,尤其趙王這個嫡子,所以為了趙王的將來考慮,他私下請求晉國長公主,將聶舞櫻許配給趙王。
“陛下的考慮是:一來這兩個孩子原就兩情相悅;二來舞櫻固然是我跟前長大的,但究竟隻是義女的名份,她的娘家人,也就你們這些兄姐嫂子了,如此算不得太委屈趙王,卻也不至於叫太子跟趙王為難。”長公主有些煩惱的捏了捏眉心,道,“我倒也想成全舞櫻呢,隻是,隻是陛下打算將來讓趙王就藩,到時候天高地遠的——陛下說趙王不是肯告狀的性.子,可舞櫻何嚐不是什麽話都悶在心裏的人?”
長公主也怕小女兒受了委屈不聲張,白白的吃虧啊!
“娘,這事兒,不知道趙王殿下與五妹妹現在可知道嗎?”宋宜笑明白顯嘉帝之所以向晉國長公主提這個要求,除了長公主說的那兩個理由外,也是看中聶舞櫻與燕國公府走得近,而自己夫婦是太子的人,將來如果太子要跟趙王算舊賬了,自己夫婦念在聶舞櫻的份上,總不可能袖手旁觀——皇帝也算為嫡子的前程花了番功夫了。
不過這種事情她卻不大敢表態,畢竟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尤其趙王原本信心滿滿要競爭儲位的,這會說出局就出局,甚至被親爹過繼出去,親爹親娘都不能認了——在這種時刻娶進門的心上人,還會不會當成心肝寶貝真不好說。
就算趙王心胸開闊,沒有因為景況的急轉直下遷怒聶舞櫻,但他再落魄也肯定至少是個王爺,既年輕,容貌又不差,上趕著兜搭他的人怎麽也不會少,誰能保證他對聶舞櫻此生不移了?
宋宜笑這會嫁都嫁了,孩子都懷上了,也不敢說自己丈夫往後絕對絕對不會變心呢?
萬一她這會讚成了,以後小姑子卻過得不好,若婆婆還活著,沒準就要怪她——所以她沉吟片刻,決定能敷衍還是敷衍的好,“媳婦與趙王殿下也沒照過幾次麵,對趙王殿下實在是不太了解的,事關五妹妹終身,媳婦卻不敢妄言!”
好在晉國長公主雖然問了媳婦意見,卻也沒打算直接讓媳婦拿主意擔責任,聞言歎了口氣,道:“趙王是我看著長大的,憑心而論,他跟太子的性情都是寬厚的。隻是有時候性情寬厚,對於妻子來說未必是好事——早些小崔氏才進東宮那會,自恃崔貴妃偏疼,又有太子寵愛,屢屢挑釁太子妃,甚至連母後都看不過眼出語敲打,擱重規矩的人眼裏,這樣的側妃早該給顏色了,然而太子隻道她既是表妹又年紀小,溫言細語哄不住也就無可奈何了——太子妃的手段我想你也應該有所知,且有嫡長子鍾陵郡王撐腰呢,尚且要受委屈,何況是舞櫻?”
宋宜笑揣摩了下婆婆這番話,感到婆婆其實是偏向於同意的,說到底擔心的也是趙王就藩之後,時間長了,對聶舞櫻失去新鮮感,辜負了自己女兒。
這麽說來,今兒召自己過來,商議這件事情不過是個幌子了?
她沉吟了會,試探道:“其實媳婦也舍不得五妹妹離開帝都,隻是各人有各人的緣分,若為了不舍骨肉之情,卻叫五妹妹悶悶不樂的話,媳婦覺得也是不忍心的。再者,有道是血濃於水,即使隔千山萬水,一家人,終究是一家人。”
到底吃不準婆婆的心思,所以又補了句,“這是媳婦的一點淺見,還望娘指點!”
晉國長公主眼神晦暝,半晌才道:“舞櫻年紀最小,性情也單純,我年紀大了,也不知道還能再看著她幾天,往後,可全要托付你們了!”
“娘言重了!”宋宜笑心裏明白,婆婆這話就是委婉承認,她確實想答應顯嘉帝的提議——這也不奇怪,晉國長公主對於子女素來寵溺,聶舞櫻身世尷尬又敏感柔弱,年紀還最小,是近年來最叫長公主操心的一個,若非趙王之前參與爭儲,福禍難料,長公主是說什麽也要成全女兒的。
如今趙王爭儲是失敗了,但顯嘉帝既有回護之心,太子也不是刻薄的人,眼看著前途雖然肯定會受影響,但富貴平安一輩子還是很有指望的,晉國長公主自然也要改變主意了。
宋宜笑感慨著小姑子與趙王之間的緣分,恭敬道,“娘如今瞧著精神健旺,身子骨兒也好,看著我們的日子長久著呢!前兩日夫君還與媳婦說,往後孩子的教養,可也要請娘多多指點,娘可不能隻疼妹妹不疼我們啊!”
晉國長公主聞言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笑著道:“你們兩個的孩子我還真不是很操心,以前我就說過的:瞧你這孩子穩重大方的模樣,往後無論是男是女,料想你就能教得懂事又伶俐!”
婆媳兩個接下來說了些家常話,宋宜笑見婆婆沒其他吩咐,也就告退了。
她告退之後沒有立刻離開長公主府,而是去看了裴幼蕊跟聶舞櫻。
但一打聽才知道,大姑子跟小姑子這會正一起窩在明珠苑裏打絡子,她邊走邊隨手折了枝桂花,走進明珠苑後,正看到姐妹兩個坐在庭中梅樹下的軟榻上,正低著頭商議著什麽,看到宋宜笑進來,忙把手裏的活計放下,起身相迎:“方才就聽底下人說娘喊你來了,正想著你什麽時候過來呢?”
“先坐下說話吧!”裴幼蕊究竟年長些,心也細,考慮到宋宜笑雖然沒到臨盆在即的地步,到底顯懷之後站著也不輕鬆了,說了句話就扶著她朝軟榻走去。
“這會還有桂花呢?我瞧院子外頭那幾株已經謝了,還道花期全過去了。”姑嫂三個落座後,聶舞櫻看到宋宜笑手裏的花枝,隨口道。
宋宜笑正要說話,裴幼蕊目光閃動,忽然命院子裏伺候的人都退下,宋宜笑隻道她有什麽體己話要說,忙叫錦熏跟月燈也出去,等裏頭就剩她們三個了,誰想裴幼蕊卻笑問:“四弟妹持桂而來,莫不是有好消息要報與舞櫻嗎?”
“還真讓義姐說中了!”宋宜笑雖然從婆婆那兒得知聶舞櫻嫁與趙王之事估計不會有什麽問題了,但未經婆婆準許,這回過來也沒打算說這事兒,不過是既然來了婆婆這邊,又沒什麽急事需要立刻回府,關係不錯的大姑子、小姑子,總要打個招呼再走。
但現在裴幼蕊問了出來,顯然也曉得此事的,她想了下,覺得左右清了場,倒也沒必要瞞著,便將手裏的桂花插到聶舞櫻鬢間,笑道,“卻要恭喜五妹妹,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你們說的什麽呀!”聶舞櫻聞言又驚又喜,下意識的笑容滿麵了會,才想起來不對,瞬間麵紅耳赤,從鬢發上取下桂花,嗔怒的瞪了眼嫂子,又剜向裴幼蕊,“都在欺負我……不理你們了!”
說著跺了跺腳,忙不迭的進屋——人才走到回廊上,裴幼蕊掩口一句:“舞櫻不理我們了,卻不忘記把桂枝拿走,嘻嘻……”
“義姐!”聶舞櫻漲紅著臉回頭,嬌嗔道,“我以為你好呢,誰知道你最壞了!”
想是怕裴幼蕊再調侃,說了這麽句話後,一溜煙的跑進房裏,把門“砰”的一下關上!
宋宜笑見狀笑著收回目光,卻瞥見裴幼蕊難得舒展眉宇,柔美的臉龐上一抹淺笑算不得驚豔絕世,但那種端莊高華裏偶露的天真無邪,亦有教人心折處,她心中一動,下意識道:“義姐既為五妹妹終身有托高興,何不也考慮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