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女榮華

第三百三十六章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你……你要我與你?!”簡虛白怔過之後,怒極反笑,看著暖美人,寒聲道,“在烏桓時你爹以性命相挾,我尚且未曾鬆口娶你,我以為這些年來你早該明白:我對你無意!你今日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暖美人請簡虛白幫她脫離顯嘉帝死後被送去行宮終老命運的方式,不是請他去向太後皇後太子任何一人求情,而是,給她一個孩子!

畢竟按照這會的規矩,沒孩子的妃嬪,除非得到特許,否則必須被送去行宮終老。

但有孩子的妃嬪,不管是什麽位份,是否得寵,都可以留下:孩子已經長大開府的,在國喪結束後就可以出宮團聚;孩子還小的,就在太後或太皇太後的偏殿住到孩子長大開府,再母子團聚。

若單純從目的來看的話,這確實是不想去行宮終老者最好的法子。

顯嘉帝不曾縱容過暖美人,但這兩年一直讓她近身侍奉左右,這點內外皆知。也是皇帝這兩年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否則暖美人也不至於小產後就再沒消息。

倘若簡虛白答應她的要求,趁現在裏裏外外亂著,同她發生點什麽的話,到行宮後查出身孕,賴在顯嘉帝頭上,未必蒙混不過去。

畢竟自從去年趙王被過繼出去成了肅王,蘇皇後心灰意冷之下,對於宮務都不怎麽理會了,更不要講過問彤史的記載。

這種情況下,自然有了做文章的餘地。

何況到底那時候太子已經成了新君,暖美人就算生下一個資質無雙的兒子,也威脅不到他了,善待庶母與異母弟妹,還能成就新君的賢德名聲——太子怎麽會平白下大力氣追查這個異母弟弟或妹妹的血脈是否正宗?

然而簡虛白又怎麽可能答應她這樣荒謬的要求!

“你若當真對我無意,當初又何必幫我?!”暖美人今日顯然已經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聞言毫不退讓的落下淚來,“去年陛下醒轉的那個晚上——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不是嗎?!你當初既然肯冒那樣的風險助我,如今卻口口聲聲說對我無意,你到底置我於何地?!”

簡虛白則被她氣笑了:“當晚到底是我救了你,還是皇舅存心放過你,你心裏沒數?暖美人,你我相識少年,到底也算故人,但也隻是故人!舉手之勞我會幫你,可若是要我付出極大代價,賭上前途、妻女去幫你,那你就是想多了!”

他目光漸漸冰冷,寒聲道,“你年歲尚幼,忽遭皇舅大行這樣的變故,一時犯糊塗情有可原,這回我就當什麽都沒聽到!再有下回,休怪我不念故人之情!”

“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暖美人愣愣的看著他毫無留戀的走過自己身側,淚盈於睫,似呢喃道,“她究竟哪裏好?”

雖然未曾點明身份,但簡虛白明白她所言的“她”,必是自己妻子宋宜笑,不禁嗤笑出聲:“我夫人哪裏不好?”

“她沒有我美。”暖美人微微偏了頭,淚眼朦朧的看著他,眉宇之間是深深的不解,“而且心狠手辣——太子廢棄的那位側妃是怎麽死的,我當時,在外麵聽得清清楚楚!我原本打算去那裏找她說話的,不想誤打誤撞倒是見識了她的真麵目!阿虛,我不覺得你連我都能拒絕,竟會被那樣姿色的女子所欺哄,但據我所知,那宋氏,一無傾國之姿,二無過人家世,你為何,偏偏對她那樣好?以至於連這深宮禁城,也人人知曉你們夫妻和睦?!”

“這同你有什麽關係?”簡虛白不耐煩與她多談,已喚了紀粟到跟前,打算就此離開。

但暖美人冷笑了一聲,微揚下頷:“阿虛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可是親耳聽到你妻子同太子廢掉的那位側妃談話的!那小崔氏生前深得太子,噢,馬上就是新君的寵愛,又是沒了的崔貴妃的嫡親侄女!崔貴妃之死到底怎麽回事,你知道我也知道,惟獨新君一知半解——你說,我要是去告訴新君,小崔氏死得冤枉,而崔貴妃也是……”

“你想死?!”簡虛白站住腳,毫不掩飾看向她時的殺意!

“與其被送去行宮,我寧可死之前拖你一家下水!”暖美人滿臉淚痕也滿臉恨意的看著他,語氣嘲弄,“畢竟到那裏之後,重鎖一落,除非身死,否則再無踏出之期!你也說了,我年歲尚幼!”

她有些歇斯底裏道,“我今年,才十七歲!!!我憑什麽就要去那個地方等死?!”

見簡虛白看自己的目光毫無所動,暖美人吐了口氣,舉袖拭淚,冷笑道,“你要怪就怪你給了我希望吧!在烏桓時我父王拿斬刑嚇唬你,你都不肯娶我,從那時候起我原本已經對你死了心!可我沒想到,我小產之後你會讓宋氏給我送東西,而且,後來宋氏入宮,我的宮女偶然發現她竟是處子之身,我以為你並不喜歡她……”

說到這兒,她強忍住哽咽,自嘲的笑了下,“我打聽到她的出身,不算高貴,而且還不受父家喜愛!我想以你的身份怎麽會娶她呢?她也不過那麽回事罷了!是不是,你其實是喜歡我的,隻不過我父王同你商議婚事時的態度不夠好,激起了你身為大睿貴胄的傲氣?否則大家都知道宋氏是你自己挑的,你做什麽不碰她?!”

“那之後我才投靠了皇後,開始爭寵……”

暖美人悵然說道,“誰想我處心積慮討好顯嘉時——卻聽說,她懷孕了!你可知道我那時候有多麽難過?但我還是給你尋了許多理由,簡家子嗣單薄,也許你隻是需要一個嫡子,也許是宋氏用什麽手段算計了你,也許你……你把她當成了我……”

“你還真以為,你對我一直念念不忘?”簡虛白聽到這兒實在忍無可忍,冷笑著打斷了她的話,“你不過是覺得國破家亡背井離鄉之後,獨自一人作為皇舅的宮嬪活下來於心不安,所以拿我做個幌子罷了!”

他厲聲道,“既然在烏桓時你就對我死了心,何以到了大睿,你就輕易對我心心念念?卻反而提都沒提過你的生身父母?到了眼下還要自欺欺人麽?你不過是需要一個在大睿宮廷裏心安理得活下去的理由——所以你覺得你是愛慕我的,且為了我在忍辱負重苟且偷生,實際上你隻是不敢承認自己貪生怕死!”

暖美人張著嘴,望著他,半晌才輕輕吐了口氣,道:“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她沒有反駁,隻固執的要求,“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麽當初不要我?回來後卻主動娶了不如我的宋氏?”

“你自認為處處勝過我夫人,無非是因為自負絕色。”簡虛白眯起眼,露出一個諷刺的笑,“但自你進宮以來,皇舅固然時常令你侍駕,卻又可曾對你言聽計從?暖美人,你確實很美,然而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拜倒在你的容貌之下的。皇舅喜你姿容卻不受你左右是個例子,難道我就應該理所當然的傾心與你嗎?”

暖美人臉色鐵青,死死看了他片刻,嘴唇顫抖,到底沒有說出話來——簡虛白已經把話講到這份上,她還能說什麽?!

“美人何必如此?”見簡虛白已經大步而去,紀粟猶豫了下,卻沒立刻追上,而是停下腳步,匆匆對暖美人道,“公爺當年才到烏桓就為親近之人所害,一度生死難測,頗吃了不少苦頭,兼淪落異國,歸期渺茫,縱然麵上不顯,心中豈能不煎熬?又何來心思與美人談婚論嫁?”

“而如今公爺與夫人恩愛和諧,大小姐都有了——奴婢鬥膽說句實話:您與公爺,實在是有緣無份,與其苦苦糾纏,拚個魚死網破,倒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畢竟行宮雖然清苦,終究衣食無缺。美人年輕,遇事還是三思的好,否則一時衝動,後悔終生……這世上,卻沒有後悔藥的!”

他說完這些話,又朝暖美人拱了拱手,這才匆匆去追簡虛白。

“後悔嗎?”暖美人自嘲一笑,回想起當年情景:大睿俘虜裏其實以袁雪沛待她最好,倒不是袁雪沛對她有什麽想法,純粹是因為她那時候的性情氣質,讓袁雪沛想到了自己的妹妹袁雪萼,愛屋及烏。

而姬紫浮城府淺,幽居寂寞時,最愛找她說話——她長大些後才曉得,那是因為眾人被俘乃是姬紫浮所害,所以其他人如非必要,都不理睬他,他也不耐煩去看臉色,也隻能找性情文靜說話客氣的飛暖公主排遣寂寞了。

何況她還那麽美,哪怕沒有對她起什麽心思,看著也是賞心悅目。

惟獨簡虛白,總是冷冷淡淡,滿腹心事的樣子。

那年他站在冬日回廊下靜觀落雪,聽到有人在附近走過,隨意投去一瞥,目光裏滿是陰霾與憂鬱,卻那樣輕易的攫取無數芳心。

在姐妹們的慫恿下,暖美人旁敲側擊的詢問過袁雪沛,但袁雪沛含糊過去了——那位博陵侯固然對她愛屋及烏,可她到底不是他親妹妹,他不可能為了她,透露簡虛白的秘密。

起初是出於姐妹們的攛掇,後來是自己好奇,再後來成了興趣,終於有一天……她纏著烏桓國主向簡虛白提起親事。

她以為憑借自己的公主身份,絕美容顏,此事必成。

卻不想簡虛白拒絕得毫無轉圜餘地。

在今日之前,暖美人一直認為,簡虛白拒絕的原因,是因為身為大睿貴胄的自尊心。

到現在才知道,那時候的簡虛白,除了性命受到威脅外,更遭遇了親人的算計與舍棄,正處在平生最迷惘最顛覆的時刻。

他又怎能不陰霾不憂鬱?

又哪來的心情風花雪月?

紀粟說的沒錯,她與簡虛白有緣,卻無份——否則,簡虛白在烏桓足足做了五年俘虜,何以她一直都沒能走進他心裏,反是宋氏,隻一場上巳宴,就成了燕國夫人?

造化弄人。

倘若簡虛白當年沒有遭遇那樣的打擊,依舊是養在皇太後膝下時的明朗性.子,憑她的性情,朝夕相處之下,未必一點機會都沒有。

那樣的話,今日的燕國夫人是她,她又何必為了顯嘉帝的駕崩,方寸大亂,乃至於不顧臉皮的找上簡虛白,再受他的拒絕與嗬斥?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暖美人笑著笑著,眼淚簌簌而落,她轉向身後花樹的暗影裏,那裏的人不知道來了多久看到了多少,不過她也無所謂,隻舉袖拭去淚水,低聲道:“你贏了。就依你說的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