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發了怒,底下人自不敢怠慢。
半晌後,相關之人除了盧氏外都到了場——從丹墀上望下去,各人神情清晰入目:崔子玉戰戰兢兢,梁王一頭霧水,顧韶則是波瀾不驚。
“皇兄,這是?”見端化帝冷冷俯瞰著他們不說話,旁邊衛皇後跟簡虛白都麵無表情,看不出來福禍,崔子玉被冷落已久,不敢作聲;顧韶沉得住氣,也不開口;梁王卻按捺不住,環視一圈後疑惑道,“可是有什麽事情?”
“你說有什麽事?!”端化帝正滿腔怒火,聞言想都沒想就怒叱道,“你們做的好事還有臉來問朕?!”
梁王作為端化帝唯一的同母弟,雖然兄弟兩個不是在一處長大的,到底血脈親近,在端化帝登基之後,一直很有體麵。
這還是頭一回被端化帝發作,不禁麵紅耳赤:“請皇兄息怒,臣弟實在不知道哪兒做錯了,叫皇兄這樣生氣?”
“你還要裝糊塗?!”端化帝把盧氏那邊查來的證據摔到他麵前,“枉朕視你如手足,你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叫朕如何向皇祖母交代!?他日又如何麵對父皇!?”
聽皇帝提到太皇太後跟顯嘉帝,顧韶微微皺眉,梁王還是一無所知的樣子,崔子玉卻承受不住惶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顫巍巍道:“陛下!臣知罪!”
他這麽一認罪,殿中氣氛愈加緊張,梁王才問了句“舅舅所犯何罪”,就被端化帝抓起一把狼毫劈頭蓋臉的砸下去:“都什麽時候你還在這裏裝模作樣!打量著朕平常寵著你無法無天了是不是?!”
說到這裏,瞥見顧韶袖著手平平靜靜的站那兒,端化帝又指著他大罵,“你看看你這個宰相做的什麽事情!梁王跟崔家勾結,唆使你庇護著的盧氏,做下大逆不道之舉,生生逼死了朕的嫡親小姑母跟小姑父,其他人不知道也還罷了!你居然也是什麽都不曉得,真不知道你那偌大名頭哪裏來的!!!”
顧韶聞言分明的一愣,平靜的臉上方起了波瀾:“陛下是說,代國大長公主夫婦,乃是為人脅迫,這才走了窄路?!”
“你們自己來說!”見端化帝氣得已經大口喘息了,衛皇後擔心他身體,慌忙上前攙扶,低聲勸慰。
端化帝到底給皇後麵子,壓了壓怒火,指著崔子玉道,“敢有半個字的隱瞞,且試試朕之舅家的這個身份,是否護得住你們!”
崔子玉這時候早已是癱軟在地,聞言幾乎是嚎啕出聲:“陛下,臣實在是一時糊塗!求陛下念在太後娘娘的份上開恩!求陛下開恩哪!”
他說的太後當然是指端化帝的生母崔太後,如果崔太後還在,親自發話替娘家求情,端化帝肯定要聽的。
但現在崔太後已不在人世,端化帝的成長過程中,跟崔子玉這個親舅舅的照麵次數,還不如跟嫡舅舅冀國公見得多呢!崔子玉之女崔見憐,當年又那樣任性的羞辱過端化帝,端化帝對這個舅家自然沒什麽好感。
此刻聞言,非但沒有心軟,反而勃然拍案:“不想說就與朕拖下去!!!”
“臣這就說!”崔子玉知道皇帝動了真怒,不敢再求饒,隻得抹了把眼淚鼻涕,戰戰兢兢的說明經過——
這經過端化帝、衛皇後跟簡虛白都已經知道了,就是崔家不甘心受到親外甥的冷落,試圖複寵。無奈崔太後已死,由於早先崔見憐的事情,他們對端化帝理虧,也不敢直接湊到皇帝麵前。
而皇帝對胞弟梁王不錯,梁王是崔太後一手帶大的,跟崔家相見的次數比端化帝要多,崔子玉以為可以得到梁王的幫助,就私下請求梁王幫忙,在端化帝麵前斡旋,好使崔家能夠得到聖眷。
之後就是:“梁王提點微臣,臣乃太後之弟,與陛下有骨血之親,當為陛下分憂解難!臣得此話後,日夜揣測,卻因庸碌,不敢確定。後來臣妻因故與宋盧氏相遇,得其提醒,方想到了代國大長公主殿下曾對太後與陛下無禮,作為太後之弟、陛下之舅,臣豈能沒有作為?這才……”
端化帝聽到這兒,又摔了筆筒——衛皇後趕緊低聲勸了幾句,複換了威嚴之色,代皇帝喝問道:“宋盧氏與崔家並無來往,你堂堂一家之主,如何會聽取一介陌生婦人之言?!簡直荒唐!”
“世人皆知宋盧氏善待燕國夫人,而燕國夫人與燕國公恩愛,燕國公又素得陛下信重。”崔子玉立刻道,“所以臣才會信任宋盧氏之語!”
衛皇後被氣笑了,掃一眼簡虛白,揶揄道:“阿虛,這事兒可成了你們夫婦主謀的了!”
簡虛白淡然道:“因嶽父生前所留遺囑,臣妻非常不讚成,為了避免繼嶽母執意轉交產業,臣妻在前往遼州之前,就吩咐明麵上疏遠宋府,隻在暗中照拂,免得繼嶽母頻頻提起嶽父遺囑之事!”
言下之意,燕國公府跟宋盧氏沒有崔子玉說的那麽親密。
崔子玉所謂宋盧氏同宋宜笑關係好,所以宋盧氏的提點,與燕國公府乃至於端化帝有關係,根本就站不住腳!
“但宋盧氏手中有陛下隨身所佩的玉佩。”誰想崔子玉立刻反駁,“那塊玉佩,臣曾在拜見陛下時親眼看到過!宋盧氏一介女流,宋家又人丁單薄,別說弄到陛下所用的玉佩了,就是麵聖都千難萬難!而與宋盧氏有關的人裏,最可能拿到此物的,就是燕國公府!”
“那塊玉佩不是你給宋盧氏的?!”衛皇後與簡虛白對望一眼,眼中俱是驚色!
——他們可都以為,那塊玉佩是崔子玉設法弄到手,交給盧氏的呢!
畢竟正如崔子玉所言,宋盧氏目前的處境,跟皇室根本不沾邊,又怎麽可能取得端化帝親自賞給蜀王的玉佩?
而崔家即使不得端化帝重視,到底出過一位追封的崔太後,即使崔太後的勢力,在代國大長公主揭發她在自己身邊安插人手之後,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但到底是顯嘉帝在潛邸時就伺候著的老人了,幾十年下來,不定就留了什麽人脈給崔家!
但現在崔子玉卻說,玉佩乃是盧氏自己弄到的,這事可就複雜了!
“臣說句實話:臣若有臉麵討得陛下貼身的玉佩,又何必做下這樣的事情?”崔子玉苦澀道,“而且宋盧氏提到了臣那不孝女的事情,說燕國夫人想著崔家到底是陛下的舅家,有與崔家化幹戈為玉帛的打算,這才給予崔家一個為陛下分憂的機會——雖然那不孝女自取死路,根本不關燕國夫人的事情,但臣想著,到底是燕國夫人一番好意,是以斟酌之下,才答應了下來!”
他這番話說得十分辛酸,端化帝想起生母在時景象,胸中怒火稍平,但依舊寒聲問道:“派人去瓊州的是宋盧氏,取得朕之貼身玉佩的也是宋盧氏——而她找上你,難道隻是為了所謂的替燕國夫人賣個人情?!”
崔子玉想了想,道:“宋盧氏還問了許多關於代國大長公主夫婦的事情,臣把知道的都告訴她了。”
——宋盧氏雖然是官家出身,但在室時年歲尚幼,出閣之後的夫家宋家,又同代國大長公主沒什麽瓜葛,對於代國大長公主夫婦與端化帝之間的矛盾,自是所知不詳。
而她既然要打著端化帝的旗號逼死代國大長公主夫婦……除了信物,當然也要言之有物,才能取得代國大長公主夫婦的信任。
這麽看來,衛皇後與簡虛白竟然都推斷錯了:主謀根本不是崔子玉,而是宋盧氏才對!
“臣以為其中必有內情!”殿中沉默片刻,顧韶再次開口,“宋盧氏不過一介女流,未必作得下這樣的大事,恐怕也是為人利用……”
“為人利用?你怎麽不說為虎作倀?!”端化帝忍無可忍的再度拍案而起,指著他大罵,“朕知道你與宋紀南交情深厚,對宋家素來照拂!之前韋王妃故世,你幫宋家說話,朕允了!為此生生委屈了朕的嫡親表弟跟表弟媳!前番天花之事,朕也念在你的麵子上,不曾因盧家追究宋盧氏!人說事不過三,現在你還想說什麽?!”
顧韶“撲通”一聲跪下,也不分辯,隻道:“臣有罪!”
“你……”端化帝看到他這樣子,越發來氣——這老家夥處置政務確實是一把好手,遇見大事,比如顯嘉帝駕崩時,也很鎮得住場子。
可除此之外,在為皇帝分憂解難上麵,簡直就是毫無建數!倘若顧韶當真不是這塊料,端化帝也不是不講理的人,自不會為難這位顯嘉帝專門留下來的老臣。
可顧韶當年曾與簡平愉勾心鬥角多年,兩人從才入仕時就對上,一路鬥到位極人臣——即使顧韶先敗北,可這中間展現出來的手段以及機變,也足夠使常人歎為觀止了!
說他次次都幫不上皇帝的忙,怎麽可能?!
端化帝雖然為君的資質不如顯嘉帝,卻不是傻子,怎麽看不出來顧韶這是根本沒盡力?!
或者說,他不想盡力?
而現在大睿正值盛世,四境太平,顧韶的身份名望,自不可能做出什麽勾結外人的事情,那麽他不想為端化帝太操心——這不是瞧不起端化帝又是什麽?!
要不是一來眼下的政務確實離不開顧韶;二來端化帝登基未久,這時候就幹掉或打發顯嘉帝專門留給他的重臣,影響不好,端化帝早就想讓他滾回洪州了!
現在見顧韶擺出溫馴認罪的樣子,皇帝心中怒火萬丈——這老家夥之所以認罪認這麽爽快,不就是自恃朕不可能當真趕他走嗎?!
皇帝正要繼續發作,誰知這時候殿外卻傳來內侍稟告:“宋盧氏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