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女榮華

第五百八十四章 難題

“那個位子自有坐它的人。”簡虛白溫和的笑了笑,權當沒聽見蘇少歌後麵一句話,平靜道,“其他人還沒到,還請二公子少待。”

蘇少歌冷冷的看著他,指著禦椅的手卻沒有放下,追根問底:“卻不知道坐它的人會是誰?”

“若如二公子所想,未知二公子可有回報?”簡虛白見狀,也不兜圈子,坦然回望,“我屬意肅王。”

“肅王?!”蘇少歌聞言,眉心一跳,在他這樣的人,如此反應已經是心緒十分激動了——他慢慢放下手,攏袖靜立片刻,注視著簡虛白,緩緩搖頭,“你怎麽會支持肅王?”

簡虛白含笑反問:“我為何不能支持肅王?”

“蜀王、襄王、太子。”蘇少歌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慢慢數著皇室中可為新皇的人選,“還有衡山王的那位小公子、你的妻弟,以及宗室中諸多估計想都沒想過自己能踐祚的子弟。你選誰都可能,怎麽會選肅王?”

他緊緊皺眉,“如果選肅王,你又何必再著我來這兒?!”

肅王是皇室目前公認最有明君天賦的子弟,然而誰都知道,沒有蘇家的支持,他絕對沒有現在的聲望與份量。

在蘇少歌看來,這回的大位之爭,自己這些人自以為是螳螂捕蟬,竟忽略了簡虛白這隻在後的黃雀——那麽簡虛白理所當然應該照搬端木老夫人的野望,扶持一個傀儡上台,自己攝政,完了篡位也方便。

按照這個思路的話,簡虛白也不是不能扶持肅王,前提是,蘇家必須徹底垮台!

若是如此,簡虛白還把蘇少歌找到宣明宮來做什麽?直接讓餘青翰或呂輕鴻帶兵血洗冀侯府,完了拖個替罪羊出來頂下此事才是!

現在簡虛白既然讓蘇少歌也來此處,顯然是希望蘇家也參與到接下來的談判之中的——那麽他應該沒有屠戮蘇家的意思。

可這種情況下他還要立肅王?

他就不怕肅王登基之後,為蘇家做嫁衣裳嗎?

畢竟肅王就算對蘇家也存著防備之心,蘇太後還在——念著生身之母的麵子,肅王也不可能不袒護蘇家!

至於說事先預定什麽的,肅王的親爹顯嘉帝,早就已經把皇室的信用用完了。

蘇少歌不相信簡虛白會信任肅王的承諾!

“二公子方才一進來,就問我為什麽沒有坐在那張椅子上。”簡虛白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卻也指了指那張禦椅,平靜反問,“我也想問二公子一件事情:假如當年沒有江南堂的橫插一手,蘇家這些年來還會想方設法的輔佐肅王麽?”

不待蘇少歌回答,他又道,“或者說,蘇家當初還會耐心等待肅王的降生麽?”

蘇少歌冰冷的注視著他:“你想說什麽?”

“先帝的痼疾,始於申屠貴妃與貞媛夫人得寵時,依仗惠宗皇帝寵愛的折辱。”簡虛白淡淡道,“為了不給反對他登基的人把柄,先帝硬撐到登基之後,才敢公然召太醫問診——那麽,在這之前為先帝隱瞞禦體康健真相的人,是誰呢?”

“我思來想去,隻可能是我那外祖母的手筆。”

“傳自神醫季去病的醫術,這些年來始終獨豎一幟,超然眾家。”

“申屠貴妃與貞媛夫人得寵之時,前朝重臣亦有投靠者,何況區區太醫院?”

“能夠讓先帝在登基前,絲毫不露聲色的,隻有錦繡堂的醫者。”

他說到這裏,看向蘇少歌,“然而先帝登基之後,立刻對我那外祖母食言了!”

“之後,我那外祖母,與蘇家一直過從極密。”

“那時候,肅王尚未出生。”

“確實蘇家在顯嘉初年,簡平愉不退反進之後,就從端木老夫人處,得知了先帝禦體不佳,恐怕享壽不永之事。”蘇少歌臉色沉了下來,片刻後,也淡淡道,“那時候不但肅王尚未出生,連長興也沒有落地!我蘇家辛辛苦苦助先帝登基,當然不可能僅僅為了出一位母後皇太後,更不是為了看著那崔氏女所出之子坐享其成的!”

說到這裏頓了頓,蘇少歌複看向簡虛白,“也確實我蘇家當時有取代先帝的打算,不過你說這些,難道是替先帝抱屈不成!?且不說先帝早在登基之前,就已與宋紀南有所勾結,那時候我蘇家可沒想過對不住他!單說你那生身之母……若非先帝登基,也未

必會年紀輕輕的香消玉隕,使你與生身之父不能相認,認賊作母到如今!”

“我自然不會覺得先帝有什麽委屈的?”簡虛白緩聲說道,“我隻是想說,若無六閥內鬥,先帝即使手腕過人,然而痼疾在身,手無兵權,單靠廟堂之術,如何可能掙脫蘇家的控製,乃至於反客為主,令蘇家賠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你選擇了肅王?”蘇少歌原本心思敏捷,盡管此刻心中憋屈萬分,但他還是很快冷靜下來,思索道,“因為他資質不俗,且我蘇家一定會看著點他,足以證明你沒有栽培一個傀儡出來,方便自己日後篡位的意思——如此,我們才會相信你不會過河拆橋?如此,我們才會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談,而不是站在一起想方設法的阻攔你篡位?”

他沉吟,“我隻是想不明白你是怎麽說服劉家的?”

東胡劉氏早先就是不滿意三家瓜分朝堂,轉而找上了蘇家,但現在按照簡虛白話裏透露的意思,他們連三分之一都拿不到!

他們會甘心?

“我隻是問了他們兩個問題:第一,當年太祖皇帝陛下,是如何讓沈劉兩家守墓的?”簡虛白平靜道,“第二,假使沒有太祖皇帝陛下,沈劉兩家可有平定亂世、建立一朝的可能?”

蘇少歌眉頭一皺,眼中流露出複雜之色,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那麽劉家是怎麽回答你的?”

“他們說不願意重蹈覆轍,未知二公子以為如何?”簡虛白平靜的看向他。

——沈劉兩家當年確實是被大睿開國的太祖皇帝所迫,不得不解散部屬,宣布三代守墓,換取與太祖皇帝之間的彼此妥協。

但實際上,那時候的太祖皇帝是沒有能力對付沈劉聯手的。

之所以最後勝利的是太祖皇帝,皆因為,沈劉兩家在驅除胡虜後,自己先掐上了。

大睿的太祖皇帝,恰好做了次漁翁。

這段往事知道的人不多,但蘇少歌作為扶風堂嫡子,自然不在其內。

此刻他合眼深思片刻,張目道:“沈劉相爭,太祖得利;宋蘇互鬥,先帝覷機。這樣兩敗俱傷的事情,確實不該再次上演!”

說到此處,他卻冷笑了一聲,“不過,這豈是我們這幾家看不到彼此勾心鬥角的弊端?然而如今不比以前,即使溪林周氏、雲霞霍氏、帝都顧氏這些世家都已蕩然無存,但六閥卻均有傳承至今!”

“即使錦繡堂與江南堂現在沒了嫡支男嗣在,勢力卻仍存!”

“人沒有少太多,朝堂卻更擠了——卻不知道,燕侯有什麽辦法,解決這個難題?”

他說的人沒有少太多,意思是需要謀取家族富貴延續的家族沒有減少太多;朝堂更擠了,卻是指科舉。

自從西雍出現科舉以來,寒門子弟得到了上進的機會,而長點腦子的當權者,也更樂於重用這門出身卑微、即使位極人臣也難以威脅到皇權的人。

從此原本代代把守在士族手中的朝堂,開始湧入大批庶族。

雖然在六閥為首的世家共同打壓、以及曆代皇帝心照不宣的控製下,這些庶族官宦中,不管曾經權傾朝野到何等地步,都沒有能夠再次形成世家望族——譬如說簡平愉,他是典型的寒門子弟,還娶了錦繡堂的嫡出女,曾經官居一品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在世時,也不是沒有想過扶持親族、教養子孫,但事實是,盡管他付出了很多努力,依然沒能讓簡家具備哪怕一絲世家的雛形。

但這些庶族官宦的入朝,終究還是給世家望族帶來了很大的影響。

最明顯的一點,還不是皇帝從此有了製衡世家望族的勢力。

而是,占位子。

朝堂就那麽大,官職就那麽多,肥缺也有定數——庶族官宦的人數上來了,世家望族能夠安插自己人的位子那麽當然也就少了!

所以為什麽近年來六閥關係越來越惡劣,勾心鬥角不斷不說,一脈單傳的江南堂瀕臨絕嗣前,其餘五家非但沒有伸出援手,反而迫不及待的撲上去分杯羹?!

皆因為,源頭窄了。

在前魏時候,哪怕是西雍初年,由於科舉未出,沒有世家望族舉薦,根本沒什麽當官的途徑——世家望族當然先緊著自己人——這就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緣故。

那時候的朝堂,以六閥為首,沒有

六閥的支持,是不要想晉升到高位的;如幽州裴、洪州顧之類次一等的世家,緊隨其後;再下麵則是更低一等的家族。

層層疊疊,寒門子弟再出色,除非得到望族的青睞與提攜,否則是不可能出頭的。

可就像蘇少歌說的那樣,現在不比以前,科舉大大削弱了望族的勢力,擠壓了他們把持朝政的空間。

這種情況就好像一個房子裏有十個人,從前他們每天可以得到十個麵餅度日,即使麵餅大小不一,但最小的也足以裹腹,那麽他們彼此之間即使有恩怨,到底不可能以命相搏,也不至於彼此下死手。

可現在他們一天隻能得到五個甚至更少的麵餅,根本不夠分,衝突豈能不升級?

對江南堂的落井下石,衛蘇之間拚得死去活來的程度,皆始於此。

他們不是不知道,皇室最高興看他們內鬥。

可是不鬥的話……又能怎麽樣呢?

家族要延續,權勢要延續,富貴要延續——綿延數朝的顯赫,歸根到底是一路鬥過來的。

蘇少歌緊緊看著簡虛白,聲音冷得像冰:“當然,眼下燕侯為刀俎,我等為魚肉,所以您說什麽我們也隻能聽著!但燕侯也該明白,強扭的瓜不甜!”

他麵上露出嘲諷之色,“或者燕侯應該回府去向端木老夫人請教一下,我們這些家族,各有多少族人、附庸、門客、故舊、姻親……需要照拂?!”

“不要以為我是在獅子大開口——燕侯想必對江南堂的產業略有所知!宋家產業遍布舉國,我蘇家亦不遑多讓!難道燕侯以為,如此豐厚的家業,是數十數百人能夠支撐起來的?!”

“而我們不是一兩家,我們是六閥,還有裴顧兩個世家在,還有這上上下下的庶族官宦也要爭……”蘇少歌說到此處,吐了口氣,悠悠道,“您喊我來,我來了,隻是,來了又有什麽用?如果有得談,你以為我們不想談?!!”

“所以你們想方設法的參與皇室諸事,試圖振興門庭,以恢複到從前的輝煌。”但簡虛白隻是平淡的看著他,淡淡道,“然而無論是想自己登基為帝的沈劉,還是熱心摻合皇室爭儲的蘇家,都失敗了!”

“事實證明,這兩條路都不適合望族。”他有些漠然的說道,“因為不管是哪個望族稱帝成功,必然會大力消除其餘的門閥望族——畢竟誰知道他們看到這個例子後會不會模仿呢?所以當年沈家才露逐鹿天下的野心時,劉家亦起了同樣的心思,最終兩家相爭,雙雙落敗!”

“而蘇家的方法雖然相對溫和,然而除非每次都能遇見惠宗皇帝那樣的庸君,否則,先帝是個例子,肅王也是個例子!”

他譏諷的笑了笑,“肅王就藩這兩年,與蘇家可是疏離了不少啊!”

蘇少歌聽了這番話,反倒沉默下來,半晌後,才道:“望族稱帝是非常艱難的事情。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家大業大,每一個決定,都必須反複斟酌推敲,確認一切能夠想到的後果,而且可以承受之後,才會下達。”

“這就是為什麽當年沈劉兩家明明重兵在握,麾下多少驕兵悍將,最終卻隻能看著大睿太祖取得天下的緣故!”

“大睿太祖出身寒門,拉上幾個兄弟,扯上一根旗幟,藏好家小,就可以造反了。”

“沈劉兩家多少族人附庸,多少姻親故舊……除非有十成十的把握,怎麽可能貿然行事?!”

大睿太祖反正是寒門出身,不造反的話,說不定根本就活不下去——這就是光腳不怕穿鞋的。

可沈家劉家都是大族,不造反的話也是錦衣玉食的滋潤好日子過著;造反成功了還好,一旦失敗,下場可想而知!

“所以他們當時衡量天下,都覺得應該把就近的對方幹掉,吞並了對方的勢力後,便有了逐鹿天下的把握!”

“而且他們一在西一在北,也非常擔心自己南下時,被對方趁虛而入抄了老家!”

蘇少歌一口氣說到這兒,苦笑出聲,“世人看我們翻雲覆雨,似能主宰乾坤,卻不知道,我們的每一步走得多麽艱難多麽絞盡腦汁!”

這一瞬間他仿佛老了好幾歲,淡淡道,“即使是看似愚蠢的內鬥背後,又藏了多少無奈?”

簡虛白挑眉,正要回答——殿外傳來腳步聲,又有人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