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健婦將老夫人坐的輪椅搬了下來,心腹婆子一邊替老夫人整理著狐裘上的風毛,一邊輕聲道:“這寒冬臘月的,城裏的亂子又還沒完全平息,您何必親自走這一趟?回頭讓侯爺過來不也就是了?”
“萬一他下不了手呢?”老夫人捧著暖爐的手緊了一緊,有些失神道,“何況宋氏那孩子說的也有道理:阿虛之前什麽都不知道的被裘氏以及晉國養了這些年,忽然告訴他真相,又要求他對付裘氏以及晉國,對他而言,這一道坎豈是好過的?索性還不如我自己來!”
心腹婆子還要說什麽,見清江郡主已經迎出來了,抿了抿唇,沒再作聲。
清江郡主得知端木老夫人前來探望感到非常意外,這不僅僅是因為端木老夫人以前從來沒有來過晉國大長公主府,也因為眼下這局勢如此混亂,老夫人不好好的待在燕侯府,跑過來做什麽?
要知道今天西門告破,城外禁軍攻入城內,但卻沒有大肆殺戮,亂了一陣之後,反倒跟城內禁軍一塊約束士卒,隻盯牢了上下,除了限定的幾家外一律不許出入——這兩天一直在榻前侍奉的清江郡主,想回府看看都不行,被困晉國大長公主府至今,對於外界發生了些什麽可以說是一無所知,自然也不知道眼下帝都其實把持在簡虛白手裏的事情。
她這會還以為禁軍已經不再限製貴胄出入了,心道:“難道是阿虛不放心娘,自己脫不開身,宋弟妹又懷著孕,所以專門托了這位老夫人前來?”
清江郡主心裏這麽想著,微微皺了下眉,她覺得簡虛白如果真的擔心晉國大長公主的話,應該親自過來看望才對!怎麽好讓端木老夫人一個行動不便的長輩奔波呢?
但轉念想到,端木老夫人非常看重簡家三房,如今這亂七八糟的時候,老人家估計不放心晚輩出行,寧可自己冒險離開燕侯府?
郡主心裏轉著念頭,麵上卻是分毫不露,很是熱情的招呼了端木老夫人——老夫人對於她的熱情也是笑臉相迎,很是和藹可親的說道:“晉國這場病這些日子老是不見好,我老早聽到起就很不放心了的,隻是你也曉得,我這把老骨頭原是為了求醫才回帝都的,出門也是不便。今兒個可算得了空,所以過來瞧瞧她!”
又似開玩笑的道,“你們可別怪我來的晚!”
清江郡主聞言隻道自己猜中了,忙道:“您這話說的!說起來我們也是您的晚輩,這些日子竟都沒去看您,才是真正不孝!”
——端木老夫人是晉國大長公主的堂嬸,算起來清江郡主其實該喊她一聲嬸婆的。
但因為廢城陽王當年被賜死之後,還被玉牒除名,等若是剝奪了宗室子弟的身份的,老夫人雖然保得性命,卻也不再屬於宗婦的範疇了,從律法上講,清江郡主等人自然也不必再當她是長輩。
當然重點還是因為端木老夫人回帝都之後,基本上都在閉門養病,瞧著十分落魄,清江郡主這些人自覺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既沒必要上門去找麻煩,也沒必要上門去盡孝。所以盡管一早知道端木老夫人的住處,卻是連個下人都沒打發去問候聲的。
這會老夫人倒先上了晉國大長公主府,清江郡主不免覺得有些尷尬了。
兩人一邊寒暄一邊到了晉國大長公主住的屋子,佳約有點臉色古怪的出來道:“殿下請老夫人單獨進去說話!”
清江郡主有點驚訝,不過想到簡虛白這些日子都沒過來看望,今天端木老夫人忽然代他來了,也許晉國大長公主有什麽不想外傳的話要問老夫人呢?
是以也沒多想,朝老夫人點了點頭:“那我就不送您進去了,您慢請!”
端木老夫人微微一笑,對佳約道:“煩請你推我一
把!”
佳約把老夫人的輪椅推到裏麵,又上了茶水之後,迅速出來,去花廳找清江郡主:“郡主,這位老夫人是為了什麽事情來的?”
“想是今日城裏出了大事,阿虛不大放心這邊,又因為宋弟妹妊娠在身不便操勞,所以托老夫人走這趟,來看看娘?”清江郡主正牽掛著家裏的卓平安以及卓平安的子嗣,若不是因為晉國大長公主現在下不得榻,端木老夫人呢又是長輩,走的時候不能沒有人送一送,她這會就想起身回自己府裏了。
聞言心不在焉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佳約雖然深得晉國大長公主倚重,但素知分寸,可不是什麽事情都要打聽的人。她既然這麽問了,自是有緣故的:“方才這位老夫人登門的消息,才報到殿下跟前,殿下嚇得差點從榻上滾下來!奴婢問了問,殿下煞白著臉也不回答……好一會兒才道了個‘請’字!”
又皺眉,“方才殿下讓奴婢從暗格裏找出一個很舊的香囊來,瞧著竟仿佛數十年前的物件了——奴婢悄悄看了一眼,那上頭竟仿佛……仿佛沾了些陳年血跡!郡主可知道,殿下是打哪來的這樣一個東西?”
清江郡主愕然道:“沾了血的香囊?我從未聽說娘留著這樣的東西!”
這話音才落,她驀然想到一件事情,脫口道,“難道……?!”
“難道是當年裴則死時還攥在手裏的那個?”此刻,端木老夫人正轉動輪椅,到了半卷的繡帳前,一眼看到被晉國大長公主手裏的香囊,不禁輕嗤出聲,曼聲道,“活著的時候你把他的真心實意當成腳底下的泥,如今他死都死了這麽多年了,硬留著東西做給誰看?”
無視晉國大長公主慘白的臉色,老夫人撫了撫掌心的暖爐,繼續說道,“何況裴則若地下有靈,這些年來看著你這蕩.婦水性楊花的樣子……恐怕是懊悔自己當年眼瞎都來不及!”
晉國大長公主從她進來起一直抿著唇不敢作聲,抓著香囊的手都微微顫抖,但裴則實在在大長公主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到底忍不住壯著膽子道了一句:“裴則是真心悅我!”
“所以即使你再不要臉再人盡可夫,他也活該戴著一頂頂綠帽子,任憑你作踐他的心意?”端木老夫人嗤笑出聲,撫著輪椅的扶手,用極悠閑的語氣說道,“陸朝顏啊陸朝顏,你不過運氣好,趕著裴家長輩去得早,那裴則年少失恃,對於年長女子有著特殊的癖好,剛好你那時候還算年輕,又因為備受夫家摧殘,成天一副可憐樣兒,勾動了他的憐憫之心!”
“那孩子年輕不懂事,將同情當成了仰慕——你也不想想你那時候那點姿色,那樣怯懦的性情,有什麽值得別人留戀的?那時候你想方設法的朝離邈跟前湊,離邈有正眼看過你一回?”
“噢,你入不了離邈的眼是很正常的,畢竟你連自己的結發之夫都籠絡不住不是嗎?人家寧可要外頭十兩銀子一夜的娼.妓,都懶得回公主府裏看你——說起來你一心一意覺得老壽春伯對不起你,實際上我倒覺得你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這兩年養在府裏的那些貨色,又比老壽春伯當年養在外頭的那些好到哪裏去呢?老壽春伯好歹還有個申屠無塵陪他到死,而你這些年來空有金枝玉葉之名,誰哄著你不是為了富貴權勢?!”
老夫人將暖爐交到一隻手裏,騰出另外一隻手,拉了拉蓋在膝上的毯子,和藹道,“我倒沒料到的是你那個長女竟是不類你——也難怪,她小時候跟著你婆婆,到底不是你教出來的!”
“您這樣說我有意思麽?”晉國大長公主從聽說端木老夫人登門起,就知道今天難以善了了,她也確實覺得愧對端木老夫人——但見端木老夫人話越說越難聽,尤其是提到
她婆婆,她是非常恨她第一任婆婆、即老壽春伯之母孫氏的,此刻實在忍無可忍,冷聲道,“您再怎麽拿話刺我,儀水也回不來了!”
“我當然知道儀水回不來了!”端木老夫人聞言,麵上無動於衷,眼底的寒意,卻又深了幾分,她朝後靠了靠,揀了個更舒適的姿勢,淡淡道,“不過沒有關係,你還活著,你的兒女們,也大抵活著!”
晉國大長公主本來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準備,聞言不禁變了臉色:“你想幹什麽?!清江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他們是無辜的!”
“我的儀水也很無辜。”端木老夫人平靜道,“她不但無辜,她還對你有恩——既然你當年能做初一,如今我為何不能做十五?何況母債子還,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我隻逼死一個儀水。”晉國大長公主張著嘴,半晌才低聲道,“而且夷猶已經死在遼州——你敢說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她深吸了口氣,“我把這條命給你,再加上夷猶一家,欠儀水的,還得難道還不夠?畢竟阿虛在我手裏這些年,我是怎麽疼他的你也知道,我對他真的是盡心盡力了!”
她不提這個問題還好——一提到這個問題,端木老夫人簡直恨不得撲上去撕了她!
不過老夫人十萬個不願意讓殺女仇人看出自己的憤怒,是以努力掐著掌心按捺住,冷笑出聲:“簡夷猶出自簡離曠那個孽種,他的命隻能記到我那妹妹的賬上去!你這賤婦倒是說得出來——你一條命賠我的儀水?你除了淫.蕩無.恥忘恩負義之外,有哪點比得上儀水!你這條命換我的儀水一根手指都不配!!!”
說到這兒,老夫人深呼吸了兩次,穩住情緒,忽然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來,“不過我現在決定寬宏大量一次:我允許你拿你自己的命,以及你任何一個親生骨肉的命,了卻這場恩怨!”
她輕笑,“卻不知道……你打算讓誰死?”
晉國大長公主哆嗦道:“你說什麽?!”
“別想著掙紮了!”端木老夫人輕蔑道,“你看到我親自來這兒,就該知道:你眼下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你那個助紂為虐的胞弟顯嘉已死,你那個縱女行凶的母後裘氏如今自身難保!你不想你所有的血脈給你陪葬,你隻能按我的要求做:來,告訴我,你選哪個?”
“……你不過想捉弄我罷了!”晉國大長公主舉手掩嘴,半晌,才低聲道,“隨便我選了哪個,你都不會放過他們的不是嗎?!”
端木老夫人輕笑道:“就算如此,但活有活法,死有死法——你若是識趣,他們死也能死得體麵些,不是嗎?”
她撫了撫掌心的暖爐,用冷冰冰的語氣說著憐憫的話,“清江郡主守著那個傻兒子二十來年了,好不容易才等到一點血脈呢!還有壽春伯府那幾個孩子,都才多大?之前江南堂的姐弟官賣後才活了幾天——也不知道壽春伯府的孩子會不會命長點?”
“至於肅王妃,她運氣真好!幾年前,誰能想到她會做皇後呢?”
“但望她能夠運氣一直好下去才是!”
晉國大長公主越聽臉色越白:“阿虛呢?阿虛他也答應這麽做嗎?我不相信!”
“他連見都懶得來見你——你以為呢?”端木老夫人聽她提到簡虛白,眼中流露出一抹厭惡,冷笑道,“你憑什麽覺得我的嫡親外孫會念你的好?先不說你養他根本沒安好心,單說你能給他的,我與離邈有什麽給不了的?!要不是你恩將仇報害死了他親娘,他需要你這個蕩.婦給他當娘?!”
然而老夫人話音才落,卻聽外間傳來佳約的稟告:“殿下、老夫人:侯爺來了,問他能不能進去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