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女榮華

第六百章 意圖

聶舞櫻眼中含淚,又驚又怕的望著被遞到唇邊的碧露,躊躇良久,終於下定決心,抬腕拂袖,將葵口碗狠狠打落!

她現在正為晉國大長公主守著孝,即使進宮來覲見太皇太後,自也不好穿紅著綠,入殿前脫去狐裘,此刻穿在外麵的是一套月白深衣。碧綠的花露翻上去,迅速洇出大片大片的汙漬。

斑駁的痕跡在逆光的陰影裏望去,宛如盛開的血色,說不出來的絕望與淒涼。

“我不喝!”聶舞櫻不待太皇太後出言嗬斥,已大哭出聲,“我不相信蟲奴他連我跟我我們的孩子都護不住!!!”

“他憑什麽護得住?”太皇太後看著殿磚上的碎瓷,眼中飛快的掠過一抹諷刺,用傲慢又冷漠的語氣反問,“他今年才多大?他是靠著自己的本事登上帝位的?!要不是先帝生前給他安排,他前兩年說不得就會死在端化手裏了——而你也必將為他陪葬!你也不想想你是怎麽嫁給他的?可不是靠你們兩情相悅!靠的是晉國拿你當心肝,先帝希望晉國能夠念在你的麵子上,在他駕崩之後,對鶴骨多多照拂!”

“說起來這兩年多以來,他可沒少靠你的庇護!”

“現在他要做皇帝了,靠的也是蘇家以及燕侯府的扶持——本來阿虛的身世沒有揭露,對你也還存著善意,你再學聰明點,或者還有坐穩後位的可能!”

“但現在阿虛隻怕恨死了你!”

“你還指望他幫你?他不害你就不錯了!”

“至於清江他們,先不說他們是從來不摻合這類事情的!”

“單說他們自己也有子女要顧,又怎麽可能為了你這個身世不明的妹妹,拿合家前途性命冒險?!”

太皇太後伸手,挑起她的下頷,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說道,“所以,我的兒,你說,你要家世沒家世,要靠山沒靠山,連討好婆婆都不會……你憑什麽,母儀天下?!憑什麽,跟那些真正的名門貴女鬥?!”

聶舞櫻自從懂事之後,曉得了自己的身世,就一直非常的敏感——這種敏感下麵,是努力掩飾的自卑。

雖然說生長大長公主府,自幼錦衣玉食,偶爾還能出入宮闈,尋常人念在晉國大長公主的麵子上,即使心頭鄙夷她,麵上也很少會表露出來。但對於聶舞櫻來說,父不詳的出身,始終是一根刺,讓她無法坦然的麵對。

此刻太皇太後一句“真正的名門貴女”,不啻是赤.裸.裸的點出了這一點!

聶舞櫻一時間又氣又恨又羞又怕,眉宇之間本能的就流露出對太皇太後的厭憎來,扭頭脫開她的手,倒退了兩步才站穩,含淚說道:“是!我是沒有家世,也沒有靠山,甚至不會討好太後娘娘——可是憑什麽沒有這些就一定不能母儀天下?!我聽說當年惠宗皇帝陛下盛寵申屠貴妃她們時,裘家也沒人能幫上過您不是嗎?!”

這話說出來她就後悔了,太皇太後怎麽說也是她的親外祖母,何況誰都知道,太皇太後最耿耿於懷的就是惠宗皇帝對她的背叛——隻是反應過來的時候,太皇太後已經用極冰冷的目光看著她了。

聶舞櫻在這樣的目光之下下意識的瑟縮了一下,想請罪又因過於緊張害怕,一時間尋不出合適的措辭。

場麵短暫的僵持了數個呼吸,到底太皇太後先開口:“誰說哀家當時沒有靠山?!先帝,蘇家,錦繡堂,宋家,開國的好些老臣……如果不是這些人支持著,你以為哀家能熬過來?!”

她冷冷看著聶舞櫻,“但你呢?你有什麽?你所有的也不過是鶴骨對你的那點憐愛罷了——那也是太後跟蘇家對鶴骨寄予厚望,拘著不許他被美色消磨了意氣心誌!以至於他堂堂皇子,卻一直不知人事!恰好撞見你這個年歲仿佛也算有幾分姿色的表妹,方叫你揀了這便宜!”

“您以前也沒有管過我什麽!”聶舞櫻被她反複強調自己的卑微,氣得直哆嗦,忍

了忍,又忍了忍,最終忍無可忍的問出來,“為什麽現在卻這麽想方設法的要管我了呢?!我不相信您是因為娘去了,所以移情到我身上來!畢竟大姐才是您真正的外孫女不是嗎?!”

太皇太後聞言,目光閃了閃,嗤笑出聲:“哀家對你當然沒什麽好移情了——可誰叫晉國最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她微微垂了睫毛,麵上露出傷感之色,“晉國臨終前,雖然挨個叮囑了清江他們,可那時候你這個最讓她牽掛的孩子,卻偏偏不在!她實在放心不下你,是以,托人輾轉帶了口信進宮,要哀家……要哀家無論如何也要護你平安!”

“否則的話,哀家自己現在都不想活了,那麽多孫兒外孫都不想管了,何況是你這個身世不明的孩子?!”

提到晉國,聶舞櫻胸中的怒火頓時一窒。

雖然她對自己的身世一直耿耿於懷,私下裏也不是沒怨恨過晉國大長公主:明知道私.生.女處境必定尷尬,膝下也已經兒女雙全了,為什麽還要把自己生下來?但到底是親生母親,又一直很疼愛她。聶舞櫻對晉國大長公主,怎能沒有感情呢?

此刻太皇太後抬出晉國大長公主,聶舞櫻雖然一點都不認可這個外祖母“護你平安”的方式,到底也說不出來什麽不高興的話了。

沉默了一會之後,她低聲道:“無論如何我不會讓自己失去生兒育女的能力的——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會因為皇後之位,失去性命,我也認了!!!”

說到這裏,聶舞櫻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不是每個皇帝都是惠宗皇帝陛下的!先帝盡管當初執意將帝位傳給了端化,可是駕崩之前依然盡力為蟲奴做了安排!您知道我不是一定要做太後的人,將來即使蟲奴他不立我的孩子為儲君,隻要讓他做個尋常王爺,太太平平的過日子,我也沒有意見。”

太皇太後靜靜聽完,然後冷笑出聲:“小孩子,不真正吃上苦頭,就是不懂事——你可想過,如果有一天你因為皇後之位失去性命,你連你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時候,你又如何保住你的孩子?!再者,你現在覺得你兒子做個王爺就好,但人總是會變的。當你真正感覺到母儀天下的權勢與尊貴之後,你會甘心?”

“更何況,你的孩子乃是嫡出子嗣——有先帝執意立庶長子、最終卻被鶴骨這個嫡子取而代之的例子在,你覺得將來的東宮如果不是你所出的嫡子,任誰做那個太子,會放心你們母子?!”

聶舞櫻原也不是口齒伶俐的人,這會被太皇太後問得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但她不知道回答就不回答,隻倔強的盯著地麵,堅持道:“我不會喝的!”

“……罷了,你好自為之吧!”太皇太後注視她良久,卻也沒有堅持勸,隻淡淡道,“燕侯府那邊,哀家勸你也不要去了,事已至此,你去找他們問個清楚,難為你親娘還能活過來嗎?你去了那邊,他們要麽冷淡,要麽敷衍,要麽幹脆閉門不納,除了這三種,你以為還能得到什麽結果?”

不待聶舞櫻回答,她又自失一笑,“哀家跟你說這些做什麽呢?你根本就不會聽——哀家雖然恨極了端木嵩,不過她早年說儀水的一句話倒很有道理:你們這些年輕沒吃過苦頭的孩子啊,無論長輩勸你們多少金玉良言你們都不會往心裏去!直到你們真正吃了苦頭上了當受了委屈,這才醒悟!可這時候,我們已經為你們流幹了眼淚!”

看著聶舞櫻不知所措之後,似有些愧色流露,太皇太後卻沒有趁勝追擊的意思,而是疲倦的擺了擺手,“下去吧!”

年少的準皇後告退後,玉果顧不得收拾殿中狼籍,忙扶了太皇太後回榻上休憩。

“縣主年輕,不知人心險惡,娘娘別跟她計較才是!”因為肅王現在成了肅泰帝,聶舞櫻卻尚未正式封後,叫王妃不是叫皇後也不是,所以玉果就揀了聶舞櫻出閣前的縣主之封來稱呼她,“何況,陛下

與縣主乃是少年夫妻,陛下心性淳厚,也未必會虧待了縣主呢?”

“怎麽?你覺得我讓她服下憂來鶴……不妥?”實際上這時候的太皇太後沒多少震怒的意思,她的神情甚至是很平淡的。

聽了心腹宮人的話之後,嘴角微彎,還有點似笑非笑的意思。

玉果卻不敢怠慢,趕緊跪下:“奴婢逾越了!”

她確實覺得太皇太後這麽做不大妥當,聶舞櫻本來就沒什麽坐穩後位的資本了,如果還失去做母親的能力,豈不是越發擋不住那些明刀暗槍?!

說句不好聽的話,太皇太後自己,當年還不是靠著兒子才能翻身的?

不然惠宗皇帝自從遇見申屠貴妃跟貞媛夫人之後,到死都沒對這個原配之妻回心轉意過好嗎?!

如果太皇太後沒有生下顯嘉帝,她別說住進這銘仁宮來,這會陵墓前的鬆柏估計都成材了!

玉果覺得,假如自己站在太皇太後的位置上,該提點聶舞櫻盡早生下子嗣固寵、增加自己在蘇太後與肅泰帝心目中的份量才是——尤其是蘇太後,肅泰帝畢竟是皇帝,操心前朝之餘,能顧到後宮的地方不多。

而蘇太後作為扶風堂嫡女出身,做過二十多年皇後、兩年多太後,宮闈經驗豐富。

如果她願意護著聶舞櫻,即使後宮添上一堆名門貴女,也未必動得了聶舞櫻——但蘇太後的出身與立場,憑什麽對毫無靠山、性格也未必討她喜歡的聶舞櫻另眼看待呢?

這種時候當然需要孫兒孫女出來刷好感了。

照太皇太後現在的做法,根本就是斷絕聶舞櫻的生機嘛!

不過以玉果的身份,以上這些想法,自然是不敢說出來的,其實從想到太皇太後這麽做簡直是在坑聶舞櫻起,她就不敢想下去了——她正惴惴著,卻聽太皇太後嗤笑出聲:“哀家原也沒有當真讓她絕育!不然你以為她雖然打翻了哀家親自遞給她的碗,哀家不會再讓你去倒一碗新的來?”

“娘娘可是要警醒縣主,免得縣主轉不過心思來,著了人家的道兒?”玉果聞言心頭一定,心想自己真是糊塗了,太皇太後在這宮闈裏的時間比蘇太後還久,自己都覺得不妥當的法子,太皇太後怎麽會不知道呢?

“這隻是目的之一!”太皇太後眯起眼,淡淡道,“最重要的是,哀家希望這番經過,能夠傳到鶴骨耳中去!”

玉果下意識道:“娘娘真是用心良苦!陛下與縣主兩情相悅,縣主又才沒了生身之母,陛下再知道了縣主對於正位中宮的為難,哪能不加倍憐愛縣主……”

她說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麽,趕緊住了聲,不敢吭聲了!

——如果太皇太後勸聶舞櫻自絕生育以自保的事情,傳到肅泰帝耳中,肅泰帝也許確實會因此對聶舞櫻生出憐愛維護之情!

但,肅泰帝憐愛結發之妻的同時,又豈能不對扶持他登基的人,尤其是簡虛白,生出忌憚厭惡甚至於憎恨之情?!

畢竟肅泰帝資質再好,終歸隻是一個少年皇帝,有著少年人該有的意氣與抱負。

但事實就是盡管他好不容易坐上了帝位——想真正君臨天下乾綱獨斷,還早得很!

甚至會麵臨著連心愛妻子都保護不了的窘迫……

他會甘心?

他能甘心?

他怎麽甘心!?

如此,太皇太後等若是在他與簡虛白之間,硬生生的砍了一刀!

來提醒肅泰帝,他距離真正英明神武的帝王,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照著如今世家門閥江河日下的景況,肅泰帝又是個做皇帝的良材美玉,隻要他恨上了簡虛白,將來未必沒有鏟除整個燕侯府的機會——太皇太後這哪兒是受女兒臨終托付提點外孫女?!

這根本就是意圖挑唆肅泰帝日後弄死簡虛白,好為自己的兒女報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