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上下,包括肅泰帝這個太皇太後的嫡親孫兒在內,已經很久沒注意到太皇太後了。
沒辦法,大家都太忙了——太皇太後在眼下的局勢裏,又已經起不到什麽作用了,忙著忙著,自然也就把她給忘了。
不過肅泰帝的目標是做千古傳誦的一代明君,所以遺忘歸遺忘,銘仁宮的供給,他是一直交代不許怠慢的。
至於說這段時間一直沒去請安,做皇帝的以國事為重,暫時疏忽了對長輩的噓寒問暖,也不是什麽打緊的事情。
畢竟再孝敬長輩的皇帝,卻懈怠國事的話,終歸不是什麽好榜樣的。
現在聽說太皇太後沒了,肅泰帝驚訝之餘,感到有點不妙——太皇太後的身份跟年紀,是每隔三兩天就會有太醫請平安脈的,怎麽可能毫無征兆的說沒就沒了呢?
來報信的小內侍戰戰兢兢的證實了肅泰帝的猜測:“太皇太後……投.繯了!”
“可還有救?!”肅泰帝與蘇少歌異口同聲問。
“宮人發現時已經……”小內侍低著頭不敢說下去了。
“……表哥?”肅泰帝與蘇少歌半晌作聲不得,片刻後,皇帝才冷靜下來,盤問了小內侍幾句,見他說不出來其他有用的消息,擺手讓他暫且退下,轉向蘇少歌,“你看這事兒……?”
蘇少歌雖然方才謝恩的時候不怎麽誠心,此刻倒沒有撒手不管的意思,皺著眉:“都活到今天了,怎麽會忽然去死?”
他這話盡管說得很不客氣,卻是一針見血:太皇太後不是沒有自.盡的可能,隻是……代國大長公主夫婦雙雙去世後,她沒死;晉國大長公主被逼死後,她也沒死;肅泰帝跟聶舞櫻的登基大典、冊後大典,她還是沒死!
活都活到現在了,怎麽忽然就想不開了呢?
“會不會跟樂源郡主有關係?”肅泰帝遲疑了下,小聲道。
雖然說太皇太後當年撫養簡虛白乃是別有用心,然而終究是膝下長大的孩子,朝夕相處了那麽多年,要說一點真情都不動,也不太可能。
簡虛白的長女,閨名與封號皆出自太皇太後——結果這回肅泰帝為了與簡虛白能夠更融洽,給簡清越晉封的時候,特意給她改了封號樂源,此舉雖然大大安慰了城陽王妃端木氏,但對於太皇太後來說,可能是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兜兜轉轉,機關算盡,太皇太後還是輸得一塌糊塗。
盡管帝位上坐著的是她的嫡親孫兒,可是太皇太後自己的親生骨肉們,卻都已不存於世。
反觀端木嵩,恢複了城陽王妃的身份,與外孫簡虛白相認,又將曾外孫女簡清越的封號,改成了儀水郡隔壁的樂源——以簡清越的身份,閨名是不太可能外傳的,封號卻沒有這樣的忌諱。
此後,世人隻知樂源郡主,而未必知道她早年曾有封號“朝平”,更不知道她閨名出自太皇太後親自擬定的“清越”。
這件事情在平時,對於太皇太後來說,也許隻是感到被掃了顏麵。
但對於失去最後一個親生骨肉不久的太皇太後來說……
肅泰帝下意識的皺緊了眉,感到隱約的愧疚,太皇太後再重視簡虛白,對於嫡親孫兒不可能全沒感情。
假如他這幾天能夠抽空去一趟銘仁宮,陪一陪這位祖母,也許,太皇太後未必會走窄路?
隻是他先是忙於登基大典,跟著為了赦免衛氏母子,與蘇太後起了激烈爭執——盡管最後蘇太後妥協了,卻到現在都沒給過他好臉色,那到底是他生身之母,肅泰帝有主張歸有主張,總不可能一味壓著蘇太後不管不顧的。
是以這些日子他但凡有空,都是往徽儀宮去百般討好蘇太後,至於與徽儀宮相鄰的銘仁宮,一直靜悄悄的。
肅泰帝以為那位皇祖母既然前些日子還有心思挑唆自己的皇後,眼下沒動靜應該也沒什麽問題?
誰想轉頭就傳了噩耗來。
“跟什麽都有關係,都不能跟燕國公府扯上關係。”蘇少歌平靜的話語打斷了肅泰帝的內疚,“何況陛下登基未久,剛剛大封功臣,太皇太後竟然投了繯——傳了出去,天下人說不得要揣測陛下的孝行,畢竟,您才是太皇太後的嫡親孫兒!”
肅泰帝被他提醒,頓時醒悟過來:沒錯,從血緣上來講,他是嫡孫,簡虛白連嫡親外孫都不是;從身份上來講,他是皇帝,理當受到太皇太後最大的重視,簡虛白隻是臣子。
如果叫人知道太皇太後是因為受不了簡虛白那邊的打擊,這才自.盡的,無論世人揣測肅泰帝不如簡虛白在太皇太後跟前得寵;還是肅泰帝對太皇太後不孝,卻拿簡虛白當替罪羊——對於新君來說,都不是什麽得臉的事情。
“但太皇太後之前未曾傳出病訊,眼下忽然薨逝,外界必定有所揣測……”肅泰帝沉吟。
“深宮大內,外人知道個什麽?”蘇少歌不以為然,“再說這寒冬臘月的……”
肅泰帝明白了,揚聲喚入心腹內侍吩咐。
這天蘇少歌出宮之後,宮中便傳出太皇太後臥病在榻的消息。
據說肅泰帝驚聞此訊,親自趕到銘仁宮侍疾不說,更將幾個“懈怠職守、導致太皇太後臥病”的宮人當場杖斃於清熙殿下!
裏裏外外對於這個消息都不驚訝,自從兩年前顯嘉帝駕崩之後,太皇太後傳出鳳體欠安的消息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尤其兩位大長公主先後辭世,短短兩年間,三次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是最後的三個親生黑發人,擱誰身上也受不了。
現在距離晉國大長公主逝世不到一個月,新朝初定,太皇太後哀傷過度,病情加重,正在情理之中——老人家牽掛子孫嘛!硬撐著看到肅泰一朝已經漸漸走上正軌,心裏那口氣一鬆,撐不住倒下來,豈非理所當然?
而意圖進宮探望的人被攔在銘仁宮外,大家也沒覺得不對勁,因為宮人的說辭合情合理:“太皇太後近來心緒欠佳,不願見到外人。連陛下與太後娘娘,也是好不容易才求得太皇太後鬆口,方能侍奉榻前的。”
本來生病的人,尤其是生病的老人,體力都會很不好,這個時候一撥撥人到病榻前請安,反而是一種打擾了。
像太皇太後現在的身份跟地位,根本不需要給任何人麵子,她乏著不耐煩被打擾,誰還敢逼著她賣麵子不成?
所以眾人留下禮物跟慰問之後,也就散了。
太皇太後的病拖了大約十天的樣子,臨近除夕的時候,宮裏終於傳出鍾聲:太皇太後薨了。
從太皇太後臥病四五天都沒起身,內外之人也猜她這回估計熬不過去了——連晉國大長公主都去了,太皇太後並沒有特別疼愛的孫輩,撫養簡虛白是別有用心,以前支持端化是因為顯嘉帝,後來選擇肅泰帝是沒得挑。
熬這些日子,估計也就是牽掛整個陸氏的前途了。
但肅泰帝承位以來,雖然大權把持在簡虛白等人手裏,肅泰帝的處境也不是特別難堪。太皇太後活著也幫不上這個孫子什麽,在世的血脈裏又根本找不到可以寄托感情的載體,不與世長辭,拖著又有什麽意思呢?
百官都是抱著意料之中的心情,極平靜的參與了這場吊唁。
太皇太後的後事,可以說是波瀾不驚的過去了。
本來大行皇帝停靈是二十七天,太皇太後輩分這麽高,按說也該停上大半個月的。
然而年關將近,有人進諫說新朝才立,如果讓太皇太後的梓棺在宮裏停到年後,恐怕於新朝氣運不利,對蘇太後、肅泰帝以及聶皇後的康健,估計也有衝撞,建議把喪禮趕一趕,趕在除夕之前結束。
至少結束宮城這邊的儀式。
這話其實也不是故意冒犯太皇太後,因為坊間自來就有這樣的風俗,所以百官私下商議了一陣之後,都沒有表示反對。
而肅泰帝雖然不是很相信這類話,但考慮到開年就要改元了,這麽個新的開始,皇宮裏卻在辦喪事,也實在打擊士氣。所以思索了半日後,到底聽了這個建議,趕著臘月廿六這天,親自將太皇太後的梓棺送到了帝陵。
順便見了在這兒的蜀王。
之前衛溪在蘇家武力奪宮的那晚,“僥幸”逃生後,曾經試圖扶持蜀王,對抗蘇家。彼時劉家雖然早與簡虛白有密議,但在涉及家族前途的事情上,也是希望能夠多占點優勢的,是以最初也附和過這個建議。
但餘青翰派人到帝陵這邊來接蜀王時,卻發現蜀王被城陽王妃暗中
下了毒,一日離不開解藥——想用他做幌子,那就根本翻不出城陽王妃的掌心!
後來兜兜轉轉,劉家最終還是決定跟著簡虛白走,扶持肅泰帝。
這麽著,蜀王自然沒用了,又被送回帝陵。
肅泰帝登基之後,事情一件接一件,早就把這個試圖跟自己爭奪大位的弟弟忘記到了腦後。
不過他雖然沒表現出要跟蜀王算舊賬的意思,帝陵這邊的人卻不敢對蜀王太上心,惟恐新君記恨蜀王,牽累到他們。
所以此刻出現在肅泰帝跟前的蜀王,盡管在肅泰帝登基之後,就被城陽王妃徹底解了毒,瞧著卻非常的落魄。
麵色不大好也還罷了,連衣袍都不是很幹淨,下擺處甚至有些破損都未修繕。
可見在這兒服侍他的人有多麽漫不經心。
肅泰帝看著這個弟弟,半晌,才輕聲道:“在這兒過得如何?”
新君跟蜀王雖然不是同母,但在顯嘉膝下做皇子那會,新君是很愛護這個幼弟的。
兄弟感情一向要好——那時候新君什麽都讓著弟弟。
此刻被他這麽一問,之前身邊人耳提麵命的那些惶恐忽然都不翼而飛了,蜀王瞬間紅了眼眶,哽咽道:“四哥不是都看見了嗎?又何必還要問我?”
“你可知道咱們那位長兄現在怎麽樣了?”然而肅泰帝卻沒像從前那樣,立刻放軟了語氣哄他,隻轉著掌心的茶碗,平淡道,“還有襄郡王。”
“我聽說四哥賜死了端化?”蜀王察覺到他的變化,臉色微變,下意識的收斂了驕縱,訥訥道,“二哥被降了爵位?”
襄王在肅泰帝登基之後,立刻進入帝都,在丹墀下三跪九叩請罪,又直言一切都是顧韶的陰謀——肅泰帝最後還是降了他的爵位,本來在這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顧韶汙蔑栽贓了新君,不說將他處死,懲罰也是免不了的。
然而肅泰帝跟簡虛白他們商議了半晌,最後還是決定放顧韶一馬。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不忍心,而是因為衛溪私下說的一番話“顧公乃當今天下出身世家門閥者聲名最盛之人,如果連他都身敗名裂,我輩中人,在天下人的心目中,將是何等模樣?往後皇室要鏟除我等之時,翻出此事,豈非不戰而勝?!”。
衛溪這麽說其實是有點私心的,他對蘇家仇恨很深,但眼下要不是簡虛白橫插一手,整個鳳州衛都未必保得住,更不要講報仇了。
而衛溪早先與顧韶乃是盟友,顧韶身後的洪州顧雖然已經江河日下,且論底蘊也遠不如六閥,好歹是個助力。
能保住,總要盡力。
但他站在整個世家門閥角度考慮的也有道理,從前科舉沒有出現之前,盡管因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庶族對於士族有著本能的嫉妒與仇視,但更多的卻是敬畏與向往。
自從科舉出現之後,寒門子弟得到了晉身之階,擠壓士族的同時,對士族的敬畏向往日趨下降,羨慕嫉妒恨倒是日漸增加——顧韶聲望那麽高,名氣那麽大,如果身敗名裂的話,對於整個士族階層來說,都不是什麽好事。
所以為了集體利益考慮,簡虛白這些人非但不能公布他謀劃了襄王遇刺案這件事情,連賀樓獨寒的行刺,也要給他找個合適的理由遮掩起來才好。
否則叫庶族趁勢推波助瀾,在天下人麵前狠狠抹黑一把士族,可不是什麽好事!
簡虛白其實對於世家門閥的歸屬感不強,但他現在是打著這個幌子才穩住了局勢的,自然不會貿然做出讓盟友離心的事情,所以經過思索之後也就答應了。
他點了頭,肅泰帝獨木難支,本身對顧韶的殺意也不算濃烈,這事也就這樣掩了過去,對外隻說襄郡王自己昏了頭栽贓了新君,而新君念在骨血之情的份上僅作薄懲就饒了他。
蜀王縱然身在帝陵,對於自己兄弟們的遭遇,自然是密切關心的,此刻隨口道來之後,忽然覺得肅泰帝的目光一直在看著自己,卻不像從前任何一次的親熱與寬容,而是一種冷眼旁觀的漠然——他不安的挪動了一下,沉默片刻之後,終於醒悟過來,心情複雜的跪下:“鶴軒年幼無知,一度誤信他人之語,妄圖染指大位,萬乞陛下饒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