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碧仁的探子來報,已經派人縋繩到了老婦所說的崖底,一無所獲,沒見什麽屍首血跡之類。但那崖底頗是一片惡猛之地,亂石林立,古木參天,還有虎狼成群出沒。殘骸若被吞食啖淨,那也說不一定。
薛淺蕪和東方碧仁思慮很久,決定再去高府一趟。
舉府遍掛白色的挽聯,靈堂置著青黑的棺木,滿目凝重肅穆的顏色對比,洋溢著喪失至親的哀慟。賈語博披麻戴孝,蘇喜兒一身素衣,後麵跟隨著三五個沉默的丫鬟仆人,一起迎接東方爺的到來。
既然高府衙是被燒死的,那麽棺材也就是個擺設。於是薛淺蕪指著棺道:“喜兒,裏麵是空的嗎?”
蘇喜兒神情淒惶,沒有說話。東方碧仁示意隨從,把棺打開看看。
隨從拿了扳子翹鉗之類的工具,不到一刻功夫,就開啟了棺材。出乎意料的是,裏麵盛著滿滿的灰燼。整口棺材看著,如同一個大型的煙灰缸。
此時一被打開,由於風吹空氣的流通,那些灰屑輕輕地飄飛,撲到人的臉麵上,脖頸裏,甚至口耳鼻喉裏,絨絨癢癢的,難受極了。
它並不比春天的柳綿楊絮,因為那些白色的輕柔,尚能給人一種唯美幹淨的感覺,雖然會迷了眼嗆了咳,但終究是美好的。灰燼卻不一樣,尤其是沾著濃濃死亡味道的屍灰。它讓人感受到的是,一種腐靡的氣息,陰氣不散的縈繞,以及生命消逝的絕望楚痛。
除了自身氣場極強的東方碧仁,依舊白衣皎皎,出塵不染之外,其他的人無一幸免。被這灰燼附體的人,屍寒之氣仿佛蠱蟲一般,鑽皮透肉,癡纏在人的髒脾肺胃之間。
薛淺蕪隻覺得冷,這冷與她從冰水裏出來的冷還不一樣。隆冬跳進冰窟窿裏,那冷隻是物理性質的冷,僅與溫度有關,所擊垮的不過是人的身體。但是此刻的冷,不是身在冷,亦不是心在冷,而是意念在冷。
這種屍灰之寒,攻訐的是人的意誌。
薛淺蕪想起了某種吸熱化學反應,原本處在正常的溫度,然在刹那之間,反應不可阻止的發生,身體所有的火力都被吸盡,急劇降到冰點之下。人就僵了。
東方碧仁覺得有異,忙去拉薛淺蕪。剛挨到手,一股奇損的陰寒,恰似雷擊電打一般,震得他後退的同時,渾身不由自主一顫。
東方碧仁看向賈語博夫婦,發現兩人的症狀倒沒那麽嚴重。
走近兩人,溫雅的嗓音不帶一絲情緒,卻深聚著高山大海那般的氣蘊,緩緩不迫問道:“它不是一具空棺嗎?這麽多的寒屍灰,是從哪兒來的?”
蘇喜兒看東方碧仁好端端的站著,臉色微變,忙不迭地點了頭,眼淚恰如珠子般的斷落,心傷地道:“說是一具空棺,倒也不錯,因為高義父的屍體,並沒保存下來。但是他的魂氣還在,為了盡點心意,我和語博把他生前常穿的朝服,以及喜愛的飾物珍玩,甚至喜歡吃的果脯菜蔬,都在焚燒爐裏化了。然後把所得的灰燼,裝入棺材之中,隨高義父一起葬了,也省得他在陰間受饑受寒啊。”
看著瑟瑟直抖的薛淺蕪,全身如籠罩了一層霜似的白。東方碧仁的一對溫潤眼睛,越發深邃發寒。不再看那賈語博蘇喜兒,東方碧仁伸手想摸薛淺蕪的臉頰。
薛淺蕪已知道,她中了難解之毒。東方爺雖然能用內力撐得自身無礙,卻近不得她。於是強打一分氣力,一字一抖,好不容易,湊出一句話來:“先查……原因……不要管我。”
東方碧仁說道:“這些灰燼裏麵,摻了將近一半的寒屍粉,中毒的人隻覺冷得天旋地轉,三日若不得解,熱氣耗盡而屍體僵,最後成為一撮風化的粉末。”
“找解藥,先給他們治……”薛淺蕪架著手臂,努力指向那些丫鬟仆人,卻怎麽也舉不起來,最後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東方碧仁默不作聲。這寒屍粉,解藥隨配料的不同而不同,除非下毒之人良心藩悟,否則無人能解。如果在配藥的過程中,出現絲毫差錯,隻會更快丟了一條人命。
“寒屍粉發源於蜀中地區,正是你倆的故鄉……你們最好能交代清,這是怎麽回事兒。”東方碧仁淡淡地道,重若千鈞的怒氣和擔憂,在極力按捺中,隱去化為虛渺。
蘇喜兒聞言,臉色煞白地道:“東方大人,實在是冤枉啊!”
“我又沒說是你倆幹下的,你先叫起什麽冤屈來了?”東方碧仁皺眉道。
蘇喜兒閉了口,賈語博接過話頭,撲地跪道:“草民曾聽說過,高義父的祖輩,也曾是蜀中人,隻在上一代時,才遷到了煙嵐城,從此在這紮根為官……”
“這又如何?”東方碧仁平靜問道。
“草民還聽說過,高義父為人處事,疑心很重,年紀越大越是戒備重重。他睡覺時,從來不脫衣服,佩劍總是不離床頭……他在睡覺時穿的所有衣服,都塗染了寒屍粉,有好幾個仆人,因為叫他起床,無意碰到衣角,都死掉了,屍體不久就自動粉化了……”賈語博帶著駭意,詳細述道。
“你的意思是說,寒屍粉是高府衙自己製備的?他早已服了解藥,所以穿著這些衣服,可以避過毒氣的侵蝕?”東方碧仁聞言知意,當即就聽出了賈語博的話外之音。
賈語博低頭道:“大人神明。不僅高義父他自己,就連他的女兒……蘆捷姑娘也服用過解藥,所以他們父女完全不用擔心,會因不慎害了至親之人。”
“你知道的,委實不少。”東方碧仁笑著,道出一句讚許。
賈語博被東方爺的鎮定,弄得慌亂發虛,他一個勁兒的顫著,說出了更多內幕:“大人一定懷疑,草民為何知得這樣詳盡。草民不敢欺瞞,因在高府住了半年多的光景,親身經曆一些事兒,再加聽到很多閑話議論,才形成了今日的斷言。”
東方碧仁“哦”了一聲,抓住一處問道:“小道消息,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流言,本官不感興趣……你倒說說親身的經曆吧。”
賈語博看了看蘇喜兒,猶豫了一會兒說道:“草民曾在無意,碰觸到了高府衙的睡袍,中了這寒屍粉之毒,幸虧蒙得……蘆捷姑娘相救,從她爹爹那兒偷了解藥,才保得了性命。”
蘇喜兒顯然不怎愛聽高蘆捷的名字,打斷賈語博道:“想必高府衙的衣服雖被焚化,但是上麵附著的寒屍粉,經大火後毒性仍然不減,才釀成了眼前之禍啊!”
東方碧仁皺著眉峰,又問:“賈語博已服用過解藥,今日能夠躲過寒屍粉之毒,倒沒什麽可以說的,但是喜兒姑娘呢?高蘆捷小姐恨你入骨,她也給過你解藥嗎?”
“大人的意思是?”蘇喜兒撐住嬌軀,問得緊張而又局促。
東方碧仁單刀直挑要害:“此寒屍粉,未必就是彼寒屍粉!賈語博兄,未必僅僅服了一次解藥!”
回轉過頭,直問賈語博道:“你服過高小姐的解藥,可曾服過蘇小姐的解藥?”
賈語博癱在地上,胡亂渾說一氣:“草民真的不知道啊……這平日裏吃的喝的,都是喜兒操持,她若不告訴我,我就算吃過什麽也不知啊……”
薛淺蕪的神經,正在一寸一點,被寒氣分崩離析著。聽了他們的對話,腦袋像凍結了一般,竟然轉不過圈兒。但她明白的是,就算真有什麽,賈語博這貪生怕死的,已把責任推卸了個幹淨。
蘇喜兒的眼神閃過一絲蒼寂,忽然抬起頭道:“語博說得沒錯,他的一切都是我操持的。我若真喂他解藥,悄悄加入飲食之中,他怎會知道呢?”
東方碧仁笑笑,啟唇淡問:“喜兒姑娘想說什麽?”
“大人不是懷疑我麽?”蘇喜兒閉上眼睛,狠狠地咬著唇,過了很久才含淚道:“我是來自蜀中沒錯,甚至還會配毒,這些都沒說錯……但我自幼跟著家裏的藥師,親手摸過千百種的藥材,不說早練就了百毒不侵之身,但是能不產生一些抗性嗎?大人如果不信,可以找來一些毒醫,配製各種各樣的寒屍粉,我願以身試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