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語博這一昏迷,就是七天七夜。他的身上忽冷忽熱,忽癢忽疼,無窮無盡的噩夢之中,痛苦萬狀地重複呼喚著兩字,然聽得不甚清。
侍女認為他是在叫夫人的閨名,細細辨別很久,口型卻不一致,似是在叫“娘親”。
蘇喜兒憐從心生,定要親自喂他吃些東西。待他無意識地,吞咽進了一些稀粥,蘇喜兒輕輕解開紗布,為他換藥。
她靜看著賈語博變形的雙手,根根骨節往外凸著,一隻在油鍋裏燙得焦痂潰爛,一隻被鐵鏈子蹭得皮肉模糊。
不由想起醫生的話。雖然手骨沒碎,從此亦如殘廢,重物是萬萬提不得的,勉強拿起筷子就不錯了。
蘇喜兒怔怔坐著,做的這些犧牲,到底值嗎?府衙的位置,終算是保住了,賈哥的半條命也玩了去。
從此在這地方,再也沒人敢欺他們。煙嵐城是賈哥的,賈哥又是她的。現在的她,是地位尊赫的夫人。蜀中的財主爹爹知道這些,一定會很高興吧。
命運多麽可笑,她若嫁給縣令的兒子,不爭不抗老死蜀中,那一輩子就隻是沒有品級的夫人。她為了愛,承忍起了多少磨難,今日這些,本就是她應該得到的。
她現在能做的,就是看著賈哥醒來。沒了這個戀人,這個夫君,她的一切堅強與奮鬥,將會變得毫無意義。
他們再不需要寄人籬下,再沒有富家女來搶賈哥了。
她撫摸著賈語博的臉,像是從前一樣。隱約卻又有了什麽不同。辛苦走至而今,可後來呢?他們還是那對,貧賤與共的小夫妻嗎?
前路太遠,遠得讓人無可想象。如果可以,她願意陪他一直在路上。但路上的風餐露宿,會讓賈哥受多少苦啊。
那就到終點吧,過著一種穩定富足的生活。
這不盼來了麽?是的。等賈哥醒來時,就成了煙嵐城顯耀的父母官,這高府的大門上,也將題上賈家的姓氏。
不比高宅的安靜,水滸仙寨此時,則亂成了一團糟。其實這種說法並不恰切,因為亂的不是場麵,而是每位成員的心。
短短的數月,他們已對寨主產生了深切的依賴,如今她要隨東方爺進京城了,怎不讓人感覺天柱傾塌,沒了前進的方向感?
又要回到過去的生活了嗎,挨餓受凍遭人恥笑?
他們圍到薛淺蕪的身邊,有人抱著她的腿,有人扯著她的臂,有人牽著她的衣,有人摟著她的脖,哭得悲悲戚戚昏天暗地。
薛淺蕪的身上,落滿了各種液體,但她一時思緒煩亂,也沒有空暇去管了。
不過幸好的是,沒有空暇去管。否則依她尋根究底的精神,孜孜不倦探索一番,把這些液體的組成區分清楚,以後還要不要吃飯了?
世事的美,在於得過且過,模棱兩可。正是如此。
薛淺蕪的心裏,也漲滿了辛酸與舍不得,勸勸這個,哄哄那個,最後憤然怒罵起了自己:“你們都打我吧,都咒我吧,讓雷劈我,讓火燒我,讓車撞我,讓飯噎死我吧……我就是個重色輕友,不爭氣的!一看到東方爺,我就控製不住腳步的方向,不管他去哪裏,我就想跟在他的屁股後走!我就是個花癡,骨子裏的奴性……”
東方碧仁聽得揪心,擰著眉拍拍她道:“你這樣說,我就很慚愧了。是我帶走你的,你不要全攬在自個兒身上。”
薛淺蕪也哭了,一頭又撲進了東方爺的懷裏,抽抽噎噎難以抑製。
東方碧仁被她哭得無措,也沒空暇去顧及太多了。所以薛淺蕪滿身的眼淚鼻涕液體,約有一半蹭到了他的衣服上。
“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要太悲傷……”如果忽略掉這種離別的氛圍,東方碧仁算是最開懷的,所以隻得擔負起重任來,安慰眾丐們道:“她就算去京城了,以後還是你們的寨主!她會經常與你們聯係的,時時刻刻在遠方關注大家的!”
“那寨主此去,什麽時候會回來呢?”他們紛紛抹淚問道。
“這個……”東方碧仁不好答了,於是賠笑說道:“隻要她不嫌遠,何時想回這娘家了,我就會帶著她回來。”
眾丐一愣,回娘家了?瞬時都明白了,東方大人帶寨主回京城,是要娶為妻的!
既是這樣,還抽痛個啥勁兒呢?難不成要讓寨主終身不嫁,做個修女?那可不行,寨主一向極為開明,連兄弟們的婚事都記掛操勞著,怎能獨獨讓她落了單兒?
在他們的眼裏,除了東方大人,還真沒有男人能配得上寨主!
若換一種說法就是,還真沒有男人能欣賞動寨主!
再換一種說法就是,還真沒有男人能忍受住寨主!
天生寨主,就是要與東方爺這樣的奇葩玉男結姻緣的!
說也奇怪,剛才還涕淚交加呢,此時他們忽然覺得是樁好事,難受之感竟被衝散了去,爭著上前表達心意:“水滸仙寨永遠是你娘家!如果你在婆家受了委屈,記得還有娘家,一定要回來啊!到那時候,丐兄丐弟丐姐丐妹會為你出氣的,大家一起到京城去,日日夜夜站在東方府的門前乞討,非把東方大人要窮不可!”
東方碧仁聽了這些心聲,含啼帶笑,看著薛淺蕪道:“我的毛發直豎,感覺壓力好大。”
薛淺蕪捶著他,唬著臉道:“他們說的可是真的!你可得哄緊我,小心丐幫打上門去!”
“好了,我記著了。”東方碧仁鄭重笑著,大掌覆蓋在了她的手背。
薛淺蕪心一暖,說不出話來了。她如果是一隻鳥,應屬於那種特敏捷的神鳥了,但縱使能躲過所有獵人的槍,卻逃不出東方爺用溫柔織成的網。
等到大家都接受了這個事實,薛淺蕪又說道:“我和東方爺,明天就要走了。時間趕得比較急,所以我今兒個,務必得把寨中事務安排一遍。我走之後,你們還要井然有序保持這種格局,仙寨不許衰落,隻許強盛!”
“悉聽寨主安排……”他們全都跪了下來!
薛淺蕪嚇了一跳,忙叫他們站起。然後任命老學鳩為會計,吳剛為保安,不分等級,每個職稱並列存在,各司其責相互協助。得來的銀兩食物之類,都要充公於庫,以保所有的人都有飯吃。
眾人一一領了銜兒,薛淺蕪放心不下,從頭發上取掉那根僅有的骨簪,一折兩斷,遞給老學鳩道:“都看清了,這支簪子,乃是百歲魚骨打造,上麵由老學鳩刻了‘匪女神丐’四字!如今折成兩段,‘神丐’那端放在寨裏,由老學鳩存放,‘匪女’這端在我手中!如果將來我想傳達什麽信息,偏又不能抽身前來,那麽我會派一個人,以這半截骨簪作為信物!若恰能與老學鳩的契合,那麽就是真的!除此之外,任何妄圖打著我的名號,進行欺詐蒙騙的奸人,大家都別相信!”
夜裏無眠,東方碧仁問她道:“寨裏的事,布置妥當了嗎?”
薛淺蕪點頭道:“差不多吧……可是總有些懸懸的,不很踏實。”
“這也是難免的,哪能那麽容易放心?”東方碧仁摸著她的頭:“早些睡吧,不然明天走不多遠,你就倦了。”
雖這樣說,他倆彼此看著,誰都睡不著。捱到天明,薛淺蕪悄悄喚起東方碧仁,一起往驛館了。不然等到那些丐兄弟們醒來,她的鼻子一酸,準頭又得磨蹭半天,扯扯抱抱走不成了。
眼不見為淨,耳不聞為靜,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在驛館裏簡略打理了行裝,剛走出門,就見蘇喜兒摻著大病初愈的賈語博,站在了麵前。“聽說姐姐要走,我欠東方大人和姐姐的恩情太多,無力為報,隻能小送一程盡心意了。”蘇喜兒的臉上,流露著濃濃哀傷惜別之情。
薛淺蕪忙說道:“好妹妹,你的心意我領下了!隻是這個送行就免了吧,好好照顧煙嵐城的府衙,比什麽都重要!”
蘇喜兒看了看賈語博,滿含情意笑了:“賈哥,還不快謝東方大人和丐姐姐?”
賈語博剛俯下身,東方碧仁卻扶他道:“免了,免了!經得一番磨難,雖是禍也是福,百姓對你充滿了期待,你要好好的幹!”
賈語博大力點頭。薛淺蕪和東方碧仁牽著手,一步一步離開了。
身後,是煙嵐城千萬百姓的竊竊私語:“東方大人把那匪女神丐收了!”
“東方大人怕他走後,匪女神丐惡習複燃!於是使了個美男計,釜底抽薪,永遠為煙嵐城的百姓除了隱患!”
“東方大人以身許國,善莫大焉!”
身前,清晨的太陽升起,照在新露瑩然的草葉上。又是美好的一天,盡管前路充滿了艱險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