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童子苦著臉回來了。
塚峒長老一看情勢,已明白了怎麽個狀況。他拉過那童子,悄聲問道:“師太說什麽著?”
童子顯然是個新嫩沒心機的,脆生生的聲音,如乳鶯出巢般響起:“師太她說,你個老不死的,想見她時,總是用這麽個拙劣借口!結果過來一看,哪有什麽求簽的人?你戳下個窟窿,偏又圓不了場子,淨會惹人生氣!她說她才不過來呢,要去你自己去請!”
薛淺蕪一聽,大有內幕。這長老和師太,置身空門,竟有過節不成?
添油加醋,煽風點火,挑起事端,是薛淺蕪的特長。然而解人恩怨,化幹戈為玉帛,消掉仇人眼中的那點血紅,也是薛淺蕪的特長。隻不過是,因人因事而異,並行不悖。
“你就沒告訴她,真的有人來求卦簽了嗎?”薛淺蕪堆出一臉笑容,問童子道。
童子看看塚峒長老,認真說道:“不管有沒有人來求卦簽,同樣的事每天都要上演幾遍!師傅除了必要的禪坐,其餘時候,隔倆時辰不見師太,就急得火燒猴毛似的!這是善緣寺裏每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薛淺蕪越聽越暈,他們本是夥伴合作關係,怎就這麽糾結呢?悄悄用胳膊肘碰碰東方碧仁,努努嘴道:“你看人家長老,都白發蒼蒼的人了,還多黏乎啊,半晌不見如隔三秋的!哪有像你這般的狠心腸,一天不見也不想我?”
東方碧仁覺得冤了,卻也沒有辯解,隻瞅著她,滿眼深情地道:“可是我的心裏,一直都在想著。”
薛淺蕪低下頭,心在砰然跳著,他又在勾搭我,迷惑我了。不能再看他了,四目相對火花燃起來了,那可不好,寺廟會發生火災的。剛才是誰還說來著,佛門淨地不能太過親狎?東方爺這樣子,不是在用眼神親狎我嗎?
世上最幹淨,也最讓人心動的,就是這種眼神的親狎,溫潤如玉的親狎。
東方碧仁眉宇間的情愫還未褪盡,卻見塚峒長老站起身道:“二位稍候,我去一趟就來。”
長老一走,薛淺蕪賊眉賊眼地跟了幾步,東方爺一把拉住她:“你幹什麽壞事?”
“他一定是向崇靜師太賠罪去了……”薛淺蕪神叨叨地:“我想看看崇靜師太是啥反應,也好跟她學學!你也一起去,看看德高望重的塚峒長老,是如何哄女人的!”
東方碧仁抗拒道:“偷窺這碼子事,實在有失磊落!你就不能學學好的,想那崇靜師太定是個暴躁真性情的,你再學她,就更囂張胡亂來了!”
話剛出口,就聽到一聲慍怒的喝:“誰在說我壞話?”
這……東方碧仁君子一世,從沒在背後嚼過任何人的舌根,然而這次因為勸誡薛淺蕪,竟被抓了個現成!
原來,塚峒長老前腳出去,崇靜師太就聽到了弟子的稟報,不知哪根筋拗了彎兒,不等塚峒長老好話賠罪,就氣衝衝地與他擦肩而過,直往閣房來了。
“聽鬱妙說,寺裏來了一位器宇軒昂、與眾不同的客人,我才衝著麵子,來瞧一瞧!不想竟是個空有皮囊沒涵養,顛倒是非的!”本來很清很婉轉的音質,卻因語言的毫不留情,而多了些鏗鏘與酸薄。
東方碧仁無論走到哪裏,就算伴成平民公子哥兒,都是被男女老少矚目的對象,幾時被人這樣說過?一時窘在那裏,臉通紅著說不出話來。
薛淺蕪笑得憋氣,心裏卻在稀罕著,這崇靜師太是何模樣?睜大眼睛想要看個清楚。
一襲白色尼袍的單薄身影,出現在閣樓的西門前。薛淺蕪的心跳都停止了,這暴烈的崇靜師太,居然有著一張瓜子似的巴掌臉龐!杏仁美目雖怒,卻是楚楚含情,柳煙眉尖自帶幾分情態,酒窩麵頰頻添天然輕愁。尼袍寬大,掩飾不住曾經嫋娜風流的身段;剃發遁空,埋藏不了昔年烏黑柔順的青絲。
這極品的師太哦,明明是個外表如水的美人胚子,哪知造化捉弄,竟給她了這般大相徑庭的性子!
東方碧仁嗔了薛淺蕪一眼,意思是說,要不是你,我怎會被師太罵呢?
薛淺蕪回他一眼,意思是說,要不是我,你怎有機會嚐到被人罵的滋味呢?並且還是如此有品有趣的罵!
看著崇靜師太,薛淺蕪的腦海中,浮現了曹先生筆下那黛玉的怯弱形貌,妙玉的孤介直言,熙鳳的刀辣子嘴。三種截然,都在崇靜師太的身上,矛盾和諧交融一起,奇異共存。
想必這樣的尼姑女子,肯定有著一番轟轟烈烈、糾纏不休的過往吧。以致於入了佛門,還是兩兩遺憾地相望。但話說回來了,何嚐不是另一種相守呢?
薛淺蕪自從跟了東方碧仁之後,大條的神經,似乎變得豐富了很多。看到一樁景象,總會激發很多的哲思感慨,並且佐以虛構的畫麵,影劇般遍遍回放。
有時是她想當然了,有時竟被她勾勒中了。看來無論臆想子虛烏有的場景,還是意淫才子佳人的故事,薛淺蕪都繼承了前世的八卦特質,不貓膩到底絕對不罷休。
“你這死鬼丫頭,一臉花癡相,瞧著我做什麽?”崇靜師太被薛淺蕪盯得鬱悶,弱不禁風的身子怒得直打顫兒。
“妹妹,你別生氣,身子要緊,當心氣壞了。”塚峒長老一臉急色,在旁苦苦勸慰著她。
“你滾!誰要你管!”崇靜師太更躁怒了:“你這老不死的,自我建寺之始,你就跟我對著幹,幾十年了,你還天天惹我!”
塚峒長老看她氣得幾乎摔倒,忙扶著她,一個勁兒的掌著嘴,用力扇道:“我記住了,再也不說話,惹妹妹生氣了!好妹妹,隻要你不發怒,讓我做啞巴我都甘心!”
“那你別再與我說一句話,從今天起就做啞巴!”崇靜師太綻出一抹柔弱的笑,下了命令。
塚峒長老沒轍,哀聲求道:“我在世人麵前,皆可做個啞巴。但我一到你這兒,就想喋喋不休,說個沒玩沒了啊!其實這也不能怪我,你素日裏總不見我,讓我積下了那麽多話,一旦見了,就控製不住話匣子啊!”
薛淺蕪眼都直了,這看似沉默的塚峒長老,肉掉一塊也不吱聲的定力,竟有這般多話之時?!
“這善緣寺,竟是美奶奶您建的?”薛淺蕪帶著三分崇拜,三分驚訝地問。
這一句“美奶奶”,叫得崇靜師太很感意外,她忽然笑了起來,轉頭吩咐身後的弟子:“鬱妙,講給她聽!”
那叫鬱妙的年輕尼姑,約二十來歲的時齡,瞧她與崇靜師太的關係,應該是嫡傳長弟子。她顯然是經常講述這段故事的,語速快稔,不打一點波折:“起初的時候,師太在因果河的西岸,削發為尼,建立了尼姑庵。塚峒長老看著……”
說到這裏,崇靜師太不悅“嗯”了一聲。
鬱妙趕緊改口:“塚峒長老他老不死的,看著煙火頗盛,眼羨之下,也依法效仿,在河東岸對稱建了和尚廟。但是他老不死的,收的都是一些齷齪和尚,總是偷渡河上的獨木橋,來挑逗這邊的師姐師妹。師太就拆了木橋,建成一座石頭橋,並用這間閣房堵住了路。哪知他老不死的,不見師太就著急,竟然使用三腳貓的輕功,潛入西院偷走了鑰匙!師太無奈與他簽訂了條約,同意把尼姑院僧人院合並,題名‘善緣寺’!鑰匙由師太和那老不死的一起掌管,但是不允許混賬小和尚到這邊來!”
薛淺蕪聽得目瞪口呆,沒有料到竟有這麽一段。東方碧仁也覺可笑,不知塚峒長老怎得罪了崇靜師太,被師太和弟子們一口一個“老不死”的叫,真是荒唐!
薛淺蕪想想這善緣寺的名頭,不禁又問:“平日香客滿時,師太長老也這麽鬧嗎?”果真如此,善緣寺的聖光會照耀在世人的心上嗎?
塚峒長老撫須歎道:“哪裏哪裏!其他香客都是初一十五才來,並且都在白天!那時師太賢惠寧靜得很,跟個女菩薩似的,和我搭對兒,要多默契有多默契!但每月不過那兩天,其餘時間我就得受罪了!你倆正好在傍晚來,又沒逢上初一十五,所以才撞破了底細啊。”
東方碧仁忖著塚峒長老一開口,崇靜師太就生氣,於是趕緊打圓場道:“師太放心,我和她是不會外說的!但是今日,我們冒昧前來,亦是想求婚卦簽的,還望師太為占一卦!”
崇靜師太細打量他很久,道了一句:“看你是個知事的,為何背後說我壞話呢?”
東方碧仁尷尬道:“那完全是誤會。”
“不管怎樣,我對你的印象還不錯的……”崇靜師太說著,抱出一桶卦簽,在薛淺蕪的麵前晃晃:“你來抽吧。”
塚峒長老一看她開始了,也迅速拾掇了自己的卦簽,擺到東方碧仁跟前:“你也一起抽吧。”
薛淺蕪和東方碧仁對看一眼,同時抽了一支出來,分別遞給師太長老。
崇靜師太念道:“鏡花水月,福兮散。”
塚峒長老念道:“春華秋實,禍亦緣。”
兩人琢磨半天,終是領悟不出奧秘,一起問道:“師太長老明言,簽為何意?此為上簽,還是下簽?”
“此為模糊之簽,卦意不明。我和師太,也道不出內中玄機。”塚峒長老沉吟說道。
“奇了!占卜婚卦幾十年來,誰都沒抽到過這幅怪簽,偏你倆讓人費解了!”崇靜師太也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