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峒長老勸了幾回,崇靜師太仍自不肯去睡。薛淺蕪和東方碧仁也樂得坐一處,奉陪到底。
雨下得潮氣大,閣房又坐落在橋上,更夜漫長,唯恐濕寒侵體。塚峒長老倒不擔心自己,記掛的是崇靜師太。於是吩咐鬱妙,給每個人拿來一床被褥,包在身上抵擋夜寒。
被褥抱過來了,東方碧仁才懶得包,把薛淺蕪一按,兩雙被子都裹在了她的身上,卷成了筒子狀,看著頗是滑稽。
塚峒長老哪敢去按崇靜師太?隻是察言觀色,小心說道:“她都蓋雙層了,你不蓋嗎?”
“誰要你的臭被子?”崇靜師太瞪眼說道。那眼睛裏雖含著火,但是仍然有情。不知是這崇靜師太天生一副含情麵容,還是她對塚峒長老存情的緣故,一顰一怒一嗔一罵,看在薛淺蕪的眼裏,都覺風流韻味得很。怪不得一大把年紀了,還迷得塚峒長老團團轉。
是情讓人變得漂亮有味了麽?所以她在他的眼裏,永遠定格在了最美的年華?白首如斯,仍淡不去情深意濃?
愛徒未歸,崇靜師太心神不寧,與那塚峒長老慪了幾句,不再搭理他了,拿起雨具,搭上一件披風,徑走出了閣房。
“你去哪兒?”塚峒長老急急跟了出去。
“少跟著我!我在橋頭靜靜心,別來煩攪!”崇靜師太柔軟的聲音,惡狠狠的調兒。
塚峒長老歎了口氣:“幾十年了,還是這麽小資!一有心事,寧可付諸橋頭流水,對月悲吟,都不肯跟我說!”
薛淺蕪暈倒,這個師太真有情趣。
按捺不住好奇心,薛淺蕪向東方碧仁擠了擠眼,然後拿了一件帶帽的雨披,輕聲說道:“你們在這等著,我去看看師太。”
塚峒長老擺擺手道:“不要讓她聽見就行!我卻過去不得,就算我沒一點聲息,她也會發覺的。”
薛淺蕪已經走出門了,聽到這話,又勾回頭問道:“沒一點音兒,她也能發覺?她的第六感比我還強?”
塚峒長老笑道:“她的這種特異功能,隻對準我!她說,隻聞氣兒,就能嗅出是我!”
薛淺蕪使勁嗅了一番,塚峒長老清淡淨泊,哪有半點塵間雜味兒?
塚峒長老又道:“丫頭你別逗了,也許一到她的身邊,我心就跌進了紅塵中,所以她能聞出味來。”
薛淺蕪邊走邊想,一個人離你很遠時,都能感覺出來他的氣息,需要多麽熟悉,多麽默契,多麽入心的感情啊。
不能否認,現在的她,對崇靜師太和塚峒長老的感情史,充滿了好奇。
薛淺蕪來到橋頭,看見崇靜師太臨著欄杆而立。閣房裏忽明忽暗的燈火,昏翳映出她的單薄剪影。她似乎在遠眺,是憂心著她的徒兒嗎?還是在思量什麽?
薛淺蕪不願近前,隻想遠遠看著她。從芳華正韶就遁入了空門,她究竟有著怎番的往事?
她在崇靜師太身上,有意識無意識的,總是撲捉著未來自己的影子。
其實,她們毫無瓜葛,卻能產生類比的念頭,讓薛淺蕪覺得很是不可思議。
不知站了多久,雨慢慢地停下來了。又過幾時,月亮從雲層裏鑽了出來,沉沉西斜,慘淡照著雨後的大地。空氣卻很清新,帶著醒人的冷意,在臉麵上撲來撲去。
崇靜師太望著那彎白月,帶著幾分孤介與滄桑,輕輕吟唱起來:“玉人無語憑欄處,簫輕咽如訴。笑眉隱泣煙愁蹙,望遍千帆浩淼煙波自沉浮。塵緣無常數。
世間繁華終作古,悲斷天涯路。歡袖依舊淩風舞,離鏡深處寂寞清淚染紅燭。合葬菩提木。”
好一闋詞,薛淺蕪聽得癡了。她忘了自己是偷聽者,情不自禁鼓起掌來。
崇靜師太一回頭,正逮了她個正著。
“你們兩個是怎回事?一個背後說人壞話,一個背後偷聽心事,意欲何為?”崇靜師太板著臉道。
薛淺蕪一看,暴露了藏匿處,忙打哈哈笑道:“我出來小解,不想正好聽到師太在填詩詞,聽得入耳,感懷在心,一時竟忘了去!還望師太海涵,不與晚輩計較!”
“感懷在心?”崇靜師太笑道:“你倒說說,有什麽感懷的?”
“從中我仿佛讀到了一段故事,一段歎息……”薛淺蕪深思著,以猜測的語氣道:“並且更加巧妙的是,這好像是一首藏頭詞!”
“能聽出來這些,也算你是個明白人!”崇靜師太讚許笑笑,不再往下說了。
薛淺蕪想要進一步挖掘,又試探道:“把每一句的首字相連,那是‘玉簫笑看塵世悲歡離合’,恕我愚鈍,不知這‘玉簫’作何解釋?是人名還是物名?”
崇靜師太聽她此問,從懷裏取出一支翠竹色的長簫來,輕聲說道:“我的俗家名叫做‘朱肅兒’,曾經有個男子,把我的姓氏化為竹字頭的諧音,安在‘肅’字上麵,便成了‘簫’。‘簫兒’便是他對我的愛稱,隻有我倆懂得其中內涵,他還送我這支玉簫作為定情物,說要娶我為妻……”
“那後來呢?”薛淺蕪生怕她不說,很不厚道地追問。
“後來他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姨家女兒為妻,我痛恨他違約,於是斷發為尼,隱在了這碧雲山,化法名為崇靜。這時恰好有人從河裏打撈出了一具女屍,世人都認為是我,傳言洶湧,說我因為看不開放不下,投水自盡了……”崇靜師太平緩說道,不帶一點陳年的波瀾。
“那個男子,可是塚峒長老?”薛淺蕪連問道:“他又怎麽尋到了碧雲山呢?”
“那個男子已經死了,朱簫兒也死了!”崇靜師太憤憤地道:“如今的崇靜師太,和那老不死的塚峒,都不是原來的人了!”
薛淺蕪嚇了一跳,細聲說道:“你看塚峒長老,他的心裏眼裏,明明隻你一個!他是怎麽給你解釋的?塵世那些,他都放下了嗎?”
“我才不信他的鬼話!他的那個姨家表姐,長得傾國傾城,他會舍她而去?”崇靜師太說道:“後來不知怎地,他也來到了碧雲山,當起了和尚!有次我倆在因果河相遇,都覺得見了鬼!他說他被家裏的人設計了,當知娶得不是我時,第二天就徹底的失蹤了!這便有了後來的事!你說我能不耿然嗎?我怎麽能忘得了,他牽著表姐的手,甜蜜走進婚房的時刻?我早下了毒誓,若是再念舊情,碎屍萬段不得好死!”
“一直到老,你們便如此相處著?你不肯給他好臉色,是怕一旦給了,就收不回,慢慢地會再次失了心,違背了毒誓嗎?”薛淺蕪問道。
崇靜師太沒有答話,隻是說道:“開始的時候,他總叫我‘簫兒’,我就會冷冰冰的糾正他,貧尼崇靜!一晃幾十年過去,他習慣了叫我崇靜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