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蒼蒼亮,繡姑與荷花屠夫婦就匆匆趕了來,打開木門,看到薛淺蕪的船兒靠在岸邊,她正蹲在艙裏,手托著腮,眼半睜半閉迷離著,似在提心吊膽打著盹兒。
荷婦人忙伸手到她臉前,捧著左看右瞧,有沒有出什麽問題。薛淺蕪終於回過了神,眼朦朧地對著三人傻笑了笑。繡姑指著她的衣服,擔憂地問:“怎麽弄這麽濕?”
薛淺蕪愣了愣,忙道:“昨晚上我夢遊,恍惚看見了一朵白如雪的荷花,花蕊裏坐著個粉妝玉砌的娃娃,心裏喜歡極了,於是就跑過去抱他,結果差點弄翻了船,我撲騰了好久,才穩住身,卻被濺起的水花,把衣服打濕了……”
三人聽得麵麵相覷。不過看她這般睡相,確實像那種會夜遊會打人會踢被子會發癔症,一切不良習慣皆有可能的。荷婦人捂著心,憐惜地長噓道:“幸虧妹妹的平衡力好,你說萬一不慎落水,又不會遊泳什麽的,我們不在身邊,豈不要了性命……”
薛淺蕪看她快落淚了,忙寬慰道:“嫂子不用擔心!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繡姑也道:“夢卻是個好夢!夢見荷花綻放,似乎就預示了和和美美;那白白胖胖的娃娃,更是個好兆頭……”
荷花屠夫婦經繡姑提醒,都在思索這夢的內涵。薛淺蕪有些心虛,畢竟是瞎胡扯亂編造的,怎就能當真了?於是一句話打斷了各位思路:“這不明擺著嗎?水靈靈的荷花,自然代表嫂子!荷花裏長出個胖娃娃來,嘿嘿……”
薛淺蕪擠眉弄眼地笑道:“不就是說嫂子要生個大胖兒子嗎?”
話一出口,卻見荷婦人眉目之間藏著些憂愁。薛淺蕪這才意識到說錯了話。想這對兒夫婦成婚也有兩三年了,夫妻感情甚好,身邊卻沒小孩,不難斷定,荷婦人一直未曾懷上身孕。
荷花屠看妻子不開懷,忙勸說道:“你別放在心上,妹妹有口無心,不經意間提起的……”
繡姑和薛淺蕪,都是未嫁人的,遇到這等苦惱事兒,沒個經驗,也不知該怎樣個勸法兒。荷花屠拙嘴笨舌的,再加婦人可能心裏一直耿介,以此為愧,掩麵輕泣起來。荷花屠搓著手,薛淺蕪和繡姑大眼瞪著小眼,正當心裏難受得不知如何是好時,哭著的荷婦人,忽然一陣反胃,俯下身子嘔吐起來。
這一變故,讓人先驚後疑。荷花屠隻料想著是傷了胃,急找郎中來看。那郎中認真把了脈,樂嗬嗬笑著道:“她這是害喜啊。觀這脈象,都有三倆月了,就沒一點反應嗎?”
荷花屠登時樂開花了,站在那兒幸福暈了半晌,忽而上躥下跳地叫起來:“我要當爹啦!我荷花屠要當爹啦!”
荷婦人亦喜得淚盈了眶,無暇去說忘了形的丈夫,答郎中的話道:“偶爾有過,隻以為是天熱中暑的緣故,歇息歇息就沒事了,哪料竟然……可真是驚喜啊……”
郎中頗是理解地道:“你們生活多久了?”
“兩年又三個月了……”荷婦人垂了頸子道。
郎中點點頭道:“怪不得沒注意!原是早以為不來了,卻在心念灰的時候,出乎意料來了!”接著就是一大堆的囑托,從飲食起居以及心情保持各個方麵,都說了個通透。繡姑和薛淺蕪在旁聽著,既羞赧又新奇,也算提前上了一堂生育課。
待那郎中走後,繡姑和薛淺蕪,一左一右攙著荷婦人,往院子裏回了。荷花屠滿腔的激動,卻又插不上手,急得滿臉通紅,抓耳撓腮,可愛極了。
回到房裏,兩姑娘就把身形還未顯出來的荷婦人,扶到了床上去。然後二女大顯身手,開始炒菜做飯,一切都代勞了。
吃飯之時,荷花屠向薛淺蕪一個勁兒道謝。開始尚且不解,荷婦人幸福笑著解釋道:“還不是托了你的好夢,借了你的吉言?”
薛淺蕪的神聖感,於那瞬間漲滿了心。有說有笑吃完早飯,繡姑言明了想要回家的打算。荷花屠夫婦好生舍不得,很是挽留。兩姑娘感動得差點哭了,隻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當荷花屠問起她們家在哪兒,並要送她們回去時,薛淺蕪笑答道:“大白天的,能有個什麽事!距這兒幾裏地,很快就到家了!你好好照顧著嫂子就行,不要再去忙活蓮藕塘、魚苗的事了,一切都往後放!”
荷花屠作難道:“顧著家裏吃穿用度罷了!操勞還是必須的,不然娃兒生下來了,就更要受苦了!”
薛淺蕪聽了,以命令的口吻道:“今年就不勞你管了!這片蓮藕塘,我承包下來了,連地皮一起算,包括裏麵的魚和蓮藕,大約值多少銀子?”
荷花屠不解其意,答道:“盤算下來,不過就是百十兩。”
薛淺蕪道:“那以後就是我的了!直到明年孩子周歲,我再把蓮藕塘轉給你!這兩天內,我會把承包的銀兩,差人送來!重點要說的是,在我接管的這些日子裏,哪怕魚苗都死光了,蓮藕都旱枯了,也不消大哥來打理!”
荷花屠聽得目瞪口呆,荷婦人心兒剔透,知道這妹妹是在想盡辦法幫自家,卻又怕傷了丈夫的尊嚴,致使他不接受,所以才繞了這麽個圈子。雖有報恩之意,卻更多是一片赤誠的好心腸。
荷婦人動容著,問道:“妹妹家是做什麽的?”
繡姑聞言,用胳膊肘碰了丐兒妹妹一下。薛淺蕪即刻會意了,其實她心裏明白的。不便透漏身份。
坎平鞋莊的女莊主,雖沒甚麽官銜,在京城裏卻也算得有名聲的人物。不僅巧手慧心,而且與東方爺的關係極深。荷花屠夫婦若是知道她們的身份,怕會有距離感了去。何況薛淺蕪受傷這件事兒,牽涉太多,一個不慎,就會把無辜的局外人卷了進來。
以上這些綜合起來,薛淺蕪撒了個善意的謊言道:“我和姐姐,家在城西的一個旮旯胡同裏,爹爹在外經商,母親和姐姐都是巧手的,常給富貴人家做些鞋子,家境還算優越。就我是個吃閑飯的,喜歡敗家,母親說我隻要不敗到家裏來,在外麵胡鼓搗,隨我怎麽鬧騰!說來正好,我早看上了大哥嫂子家的蓮藕塘,就承包過來玩玩兒!大哥你可答應好的,斷不能反悔哦。”
荷花屠鈍得很,聽著這番情由,想想凝聚自己心血的蓮藕塘,就要被她拿去敗壞,怎麽都覺難舍。
荷婦人體會得她的苦心,對丈夫道:“你就任她去吧!相信妹妹,她是個嘴上硬心裏軟的,肯定會好好照看的!”
荷花屠這才吞了聲,不再說什麽了。薛淺蕪還怕他反悔,調皮地拿來根木棒,沾了鍋底裏的灰道:“畫押為證!”
荷婦人忍不住莞爾一笑,卻感動得淚都快出來了。
吃完了飯,荷婦人說什麽也不聽,執意起床,要送她們一程。最後在繡姑和薛淺蕪的雙雙阻勸下,方在距離門前幾十步遠,停頓住了腳步。
為了不讓目送的荷花屠夫婦起疑,她倆向西轉了一圈兒,才往坎平鞋莊回了。
距離坎平鞋莊的大門,還有好遠時,夥計們辨出了兩人身形,歡喜得幾乎哭出來,團團上來把她倆圍住了。好一陣子親熱之後,薛淺蕪問荊岢和蓉兒道:“這段時間,沒人來嗎?”
蓉兒脆生生地答道:“秦延大哥,就在後院子裏住著!”
荊岢聽得秦延的名字,頗是不快,悶悶站到一旁,低聲咕噥著道:“那人枉自學了一身本事,也不知四下裏尋找兩位莊主,整天跑到師傅房裏發愣!”
蓉兒笑道:“人家秦延大哥,是想看看師傅回來了沒!哪個像你這樣,不好好待東方爺的客人也就罷了,還總火來氣去,想找茬兒!”
繡姑聽不得他們拌下去,忙問:“他現在呢?在我哪間房裏?”
“就是你早起時,做鞋、吃飯、更衣都在一處的那間房。”繡姑的心登時跳得緊了,什麽話也不再說,急匆匆去查看了。
薛淺蕪聽出了內中味道,悄悄跟著繡姑姐姐,也往那房間的方向去了。走到窗子下方,薛淺蕪不敢再冒昧向前,害怕驚了相逢的人。偷偷地往裏看,隻見繡姑姐姐頓了一頓,似乎有些猶豫,走近那立著的男子,淡聲問了一句:“站在這兒作甚?”
隻聞聲音,秦延便已虎軀巨震。猛地轉過了身,一雙眼睛綻出喜悅激動的光芒,張了好幾下嘴,才結巴地難成句道:“你回來了?”
繡姑冷著臉道:“咱們出去說話。”
“在這兒不好嗎?”秦延有些抱怨:“他們久不見你,若去外麵,就沒我說話的機會了!”
繡姑聞此言不做聲。秦延也不好說話了,呆呆地看著她,目光細致而且熱烈。繡姑不自在了,再次問道:“你整日裏,都在這兒?”
“找你們不到時,一回來就直接進這屋了……”秦延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什麽重要的來,忙四下裏望道:“嫂子人呢?嫂子她回來沒?”
薛淺蕪在外麵搖搖頭,長長暗歎一聲,終於想起我了。趕緊退後幾步,離窗子遠了些,裝作是剛剛來到這兒的樣子。
秦延跟著繡姑一道出來,看見薛淺蕪時,啞著嗓門喊了一句:“嫂子!……”似包含著太多言語,隻匯成這一句,就哽在了那裏。
薛淺蕪的眼裏,亦有些酸:“好端端的,該高興才是啊!怎麽一副鰥夫表情?”
“嫂子還有心情說笑!”秦延急道:“東方爺擔心你,四處又尋不到,再加上各種煩心事,現在病倒在床,好幾天沒怎麽進食了!”
薛淺蕪肝髒肺腑俱在打顫,心揪也似的疼,失聲問道:“他在哪兒?在新府還是宰相府?”
秦延答道:“原本爺是在新府養病的,老夫人放不下,說什麽要把爺接了回去,現在宰相府書房裏,安置了一床鋪,爺在那兒住著……”
薛淺蕪心稍寬,隻要不是在婚房裏住著就行。心下滋味複雜,又酸又痛,完全沒了主意,麵對東方爺親近的侍衛,再也吐不出半字來。
繡姑也著急了,說道:“我看他的病啊,多半是因心而起!不然照他那體質,又通醫理,怎會病倒了去?耽誤不得,丐兒妹妹還是趕快去看看他!你這一去,肯定藥到病除!”
秦延亦附和道:“現在就過去吧!”
薛淺蕪心裏憂且急,步履卻很沉重,勉強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道:“我還是不去了!秦延捎個信兒過去,就說我已平安回到鞋莊,一切都好,叫他靜心養病,不要掛念……”
“這怎麽能行呢?”秦延雖然知道梅老夫人極不待見嫂子,但這次關乎到爺的身體,她應該不會再刻薄了吧?於是懇求著道:“嫂子還是去看看吧!爺他現在處於昏睡狀態,一兩天難得醒一次!真是叫人憂心啊!”
薛淺蕪想起宰相府,覺得那好比是個骨灰盒,讓她望而卻步。第一次去招罵;第二次去,不僅招罵而且還招追殺;第三次會是什麽結果呢?
背上未痊愈的傷疤,似乎又開始作痛了。那股子痛,透過皮膚直滲到血液裏,隨著每次呼吸而蘇醒著。內心掙紮,糾結了無數遍,終是狠狠地吐出兩個字:“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