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嬰早已大睜雙眼,準備瞧個仔細她的模樣。卻見她的整張麵容,都遮在一層素紗之下。她穿著一身簡約的淡青長衫,身骨羸弱嫋娜,似風中蒲柳。黑發垂直,情韻自然。衣袂微微拂動之下,宛如水仙芙蓉。那種遺世獨立的意態,隻怕畫圖也難以描摩。
女嬰心中有些焦灼,你快把那紗巾取掉,讓我瞧個仔細啊。
神秘女子隔著麵紗瞧向那嬰兒,直覺得她的眉眼都是會說話的。不由呆了一滯,隨即又醒悟過來,故意酸她道:“這小老鼠般的女娃,有什麽神通了?”
女嬰看她生得如神仙一樣,卻這般愛與人刁難,便也要氣她一氣,竟開口道:“姑蘇城外有個林子洞,林子洞裏有窩老鼠精。一天沒有食物可吃,它們便推選出一隻小老鼠,去府裏偷香芋……”
女嬰剛才講的便是,腦海中殘存的一個故事。忘記前世在哪看過的了,意思好像是在調笑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耗子精。
甄語遁並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那神秘女子卻聽得明白。當她聽了一半時,已是神色大變。她不是詫異這女嬰能說話,而是詫異這女嬰所說的內容。那般場景,真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師伯,師伯……”甄語遁期期艾艾地叫著那神秘女子。
女嬰在一旁忿忿不平,這麽年輕貌美的女子,竟威逼著人家叫她師伯,她怎麽可能比那甄石盟高僧的輩份還高——定是用了什麽美人計了,但甄石盟早已是堪穿世間色香的神僧了,她縱使生得美,他又怎會如此沒落?
神秘女子被甄語遁一叫,登時如醍醐灌頂,忙道:“好侄兒,快把那甄石盟老賊叫來,我要讓他幫我想想,有個典故是從何而來的。這個女娃我先收下了。”
甄語遁大喜,忙把女嬰遞給了那美人師伯,轉身準備去找師父。
卻說甄石盟雖沒敢與徒弟一同前去絳珠庵,但又不忍即時離去,就在鏡鑒湖附近悠然打起坐來。鼻中隱約嗅到一股風塵血腥之味,便倏地睜開了眼。
他看到鏡鑒湖中,臨水而立的一棵竹子上,赫然印著幾個小小的血色掌印,宛若青竹上畫了幾朵寒冷而妖異的梅花。他走過去,尋著血跡四處觀察,在蒼蒼深草之中,又發現一大片血。血還沒有完全幹涸,定然是在不久之前發生了場殺戮。
他順著那斑斑塊塊一路瞧去。在平坦大石不遠處,有一男一女的屍體。兩人各中了致命一劍,顯是早已氣絕。他們旁邊還有一方墓穴,好像被人挖開過一樣。
甄石盟覺得死者有些麵熟。他在腦海中翻翻陳往舊事,猛然一頓,男的不就是當年的二賢王嗎?昔年這二賢王沉於書畫美景,不問俗塵事務,最得皇上傾慕與信任,是皇帝的知己兄弟。當其他皇親國戚因遭懷疑,全家老小皆被誅連入獄時,惟有他孑然保全了下來。倒不是他裝愚守拙,而是他生就一副恬淡無爭的心性。皇上亦深知他的磊落情懷,才與他交厚的啊。今日卻怎麽落得如此慘死下場,倒似敵人與他有很深的宿仇似的。
想起塵間那些爭奪,甄石盟不由閉了眼歎道:“罪孽啊。”
但他旁邊那女子又是何人?聽說二賢王素來不近女色,皇上曾賞他無數美女,燕瘦肥環各有千秋,卻都被他遣散嫁人了。若這位就是他的王妃,倒也是天下一大奇聞呢。
甄石盟這些年來已在江湖絕跡,並不太清楚其中糾葛,更何況有很多消息都被人刻意封鎖了呢。但端看女子死去的情形,就知她對二賢王有多麽情深義重了。
甄石盟想把二人拖回寺中火化超度了,卻看到女子肚腹之上有一道深狹的口子。傷口並沒有多少血跡,且呈現微微收斂之態。
甄石盟驟然想到了竹子上的小血手印,還有那昨日撿來的女嬰。如此說來,這女嬰豈不是二賢王的剖腹遺女了?她若知道了她的父母是如何死相,定會查究死因——冤冤相報何時了?她又生得那般的奇異態,若從娘胎裏帶來的怨氣太重,天下勢必會是一場大亂啊。
甄石盟這時覺得,收了這女嬰未必是幸事。她身在佛門,遲早會追問她的身世。一切水落石出之時,也便是災難之日啊。如此看來,還不如把她送入一戶缺兒短女的普通人家,過那尋常日子,她既有養父母守在身旁,還會去想親生父母另是他人嗎?
思慮至此,他立刻奔向絳珠庵去,阻止收留這女嬰。不料恰與剛出石門的甄語遁撞個正著。甄語遁叫道:“師父,你怎麽知道我要找您?師伯答應收留那女娃了,正要請您過去,還說有一典故向您詢問。”
甄石盟口中道著:“不妥不妥。”腳上卻片刻功夫也不停,徑直往裏麵走去。甄語遁跟隨其後。
到了那素紗蒙麵的女子身旁,甄石盟慌忙阻道:“絳珠妹妹,這事尚得考慮,這女娃收留不得啊。”
神秘女子嗔怒道:“你,又在造次了?”
甄石盟無奈,隻得揖了一揖拜道:“愚頑之甄石盟,拜見林絳珠兄。”
女嬰聞聽此言,疑竇叢生,這女子叫林絳珠?這林絳珠三字,與甄石盟並在一起,怎有如此熟稔的感覺?
那林絳珠怒氣稍緩,和聲嬌應道:“仍是有點差強人意,今兒個暫不理會,改日再與你計較。我有一典故詢你,明明感覺似發生過,偏生又記不清楚。那耗子精去偷香芋,被抓住後,搖身變成林家‘香玉’的故事,是怎樣的詳細情況?”
甄石盟心中有急,苦著臉道:“妹妹,這個我也記不甚清了。我今天入你這仙居,便是求你把這女嬰舍人了。”
林絳珠氣得差點抽噎,纖手一揮,扯下自己的遮麵絹紗,眼圈兒紅道:“你當我是什麽人了,就那麽容易受你差遣。剛剛送來個嬰兒,這會又要給了別人。我偏要收了她,又能怎樣?”
女嬰細看林絳珠的容顏,煙眉微蹙,淚眸含情,兩靨生愁,嬌花噙病。當下不由得心神俱震,驀然憶起前世一些事情,這不是曹雪芹筆下的林妹妹嗎?難道她在另一個時空真的存在?仿佛這林絳珠也有過前世,且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不然又怎麽會忘記寶哥哥給她講的香芋故事?
那麽甄石盟又是誰?女嬰透過他滄桑遍布的麵容,依稀辨出,中秋之月的麵龐,鬢若刀裁,眉似墨畫,嗔視而有情,怒目亦含笑,這不是賈寶玉來著,又是何人?隻是他剃了光頭,又蓄起長須,目光透徹,神態和穩,似乎比當年那胭脂哥兒脫胎換骨了許多。如果不是他在林絳珠麵前,把那癡呆的性情全流露了出來,還真是無從認出。
隻是他又為何姓甄?林妹妹在曹公筆下,前世本為草木,名曰絳珠,現下姓‘林’,又取回‘絳珠’的原始本名,倒是順理成章;那賈寶玉是一塊通靈的頑石,又與林妹妹有過盟約深情,叫做‘石盟’,並不令人費解,隻是他為何姓‘甄’了呢?
對了,‘甄’音同‘真’,假作真時真亦假,如此說來,真假又有什麽區別呢?
女嬰撐破腦袋,才把這些碎片穿連了一些,不過還有很多難以明白之處。隻待以後慢慢揭來——也好讓這對失去很多記憶的冤家,重溫了那些悲歡與美好。
女嬰醒悟過來時,卻聽到已慌了陣腳的甄石盟道:“絳珠妹妹,你千萬不能掉出半滴淚來啊。不然今天就會誤了我的大事,天下將有大劫啊。你我二人雖然早已出入塵世之外,但也不能看著生靈塗炭遍地血河啊。”
女嬰又納罕起來,這林絳珠掉出淚來,又怎能誤了他甄石盟的大事?前世又不是沒有為他掉過眼淚,那淚都流過春夏秋冬了。今生反而一滴也不能掉得?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林絳珠被他的嚴峻口吻唬著了,覺得定有什麽不同尋常,就勉強把將要湧出的淚珠兒逼回眼眶道:“你倒是說說,天下有什麽滅頂的災難,能與這嬰兒有關的?”
甄石盟對徒兒道:“語遁,抱這女娃娃出去散散心事,別走太遠。待我與你師伯商討些事。”
女嬰撇撇嘴,心裏忖道,還怪隱蔽呢,你們的前世今生,都差點被我那個時空的人揭密寫盡了,隻怕很多事情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呢。
待他們走出,甄石盟道:“絳珠妹妹,你素來聰慧,你覺得那女娃怎樣?”
“不過是一個,不知從何處掉下來的女娃罷了。”
“妹妹所言極是。起初我也這麽認為,但她卻是賢王妃的女兒。”甄石盟接著便把所見給林絳珠詳述了一番。
林絳珠秀眉緊蹙道:“縱然她是從賢王妃肚裏出來的,或許也隻是寄生而已。她這副血肉身軀,未必是那賢王妃親傳的。”
甄石盟道:“但人生在世,畢竟都有父母至親。你又怎能對她講,她隻是在賢王妃肚裏寄存了一段,實則並不是親生母女?這任誰都會不信的。她若陷進報仇的漩渦之中,那豈不是卷入了皇家糾紛,甚至連語遁咱們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林絳珠楚著臉道:“可是我覺得她與我挺投緣的,我很想收她作徒,也好有個伴兒。她貌似知道許多事情,那些事兒都好像在哪兒見過,隻記不起。當真就不能收留她了嗎?”
甄石盟看她這可憐模樣,一時拿不定主意:“這個,這個……”
林絳珠補充道:“她若是個靈性人兒,就算你把她送到一戶普通人家,她也會知道事情真相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不是你我能阻止得了的。如此,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甄石盟也深覺有理,他道:“絳珠妹妹,你要收她為伴,也許並不是壞事。但你最好不要教她武功。還有,你認她做了……女兒吧。”
“你……”林絳珠跺腳道:“你說什麽?就算為了在她問及身世時應付她,你又怎麽能謅出這個?我一個清白女子,怎能收她做……做她的娘親……何況,她若問起生父是誰,那又怎成……”
“好妹妹,你別急。她若問起父親,你便說他逝去得早,你與他情深意切,於是心一灰,便入這佛門了。”
林絳珠俏臉漲得通紅,啐道:“你這缺肝少肺的東西!我還對誰情深了?”
甄石盟猛然一頓,隻覺得她這話另有玄機,不由呆意橫生道:“那你就說,她的生父是個和尚,住在另一座山裏,兩人似遠實近情念相通……”
林絳珠羞紅了臉道:“你這沒正經的!我收個伴兒,你也這麽多話來!做徒弟,與做那……女兒,又有什麽區別!”
說完,掩麵入了亭子。
甄石盟怔怔瞧著她的背影,忽然聽到甄語遁在叫:“師父,師父。這個妹妹,她把棉褥尿濕了。”
甄石盟搓著手一籌莫展道:“這可怎麽辦呢?隻有這雙被褥了。”
林絳珠不知何時走了出來,伸手接過道:“看這女娃乖巧可愛,她定然是暗示過你了,你卻不解她的意思,才給尿濕了。還有你們給她卷這樣厚的被子,怕是她悶懷了,才故意尿濕的。”
女嬰聽她如此分析,,小手一拍鼓起掌來。
甄語遁把頭一低,窘道:“師伯教訓得是。”
甄石盟打圓場道:“這女娃女娃的叫著,終究也不成個體統。”然後直直看向林絳珠道:“絳珠妹妹才思傾世,怎不給這娃兒取個名字?”
女嬰一聽暗喜,正缺個名字呢,不知這轉世絳珠,會給取個怎樣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