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爺在玄冰室呆了半個月後,終於被趙遷從機關的另一出口放還了出去。丐兒不知此事,隻求能在來生與他相會,但又不能速死,萬一他走在她後麵呢,那可真是人生遺憾。
原來,東方爺未出玄冰室的那些天,宰相府上下都亂成了一團糟。梅老夫人終日以淚洗麵,素蔻公主自怨自歎、容彩無光。外麵傳言紛紛,有的說東方爺出家了,有的說東方爺不知因何事得罪了皇上被暗地處決了,有的說東方爺被世外高人收走為徒了,莫衷一是。
素蔻公主不信,每天哭哭啼啼去宮裏鬧太後、鬧皇上和皇後、鬧太子,讓多出動些侍衛去找尋。
趙遷哄著她拖著她,想等她捱過思念的日子,為她另許人家。哪知半月過去,素蔻公主已是形容枯槁,宛然寡婦一般。
趙遷那天對她試探道:“東方弟八成是為妖女歸隱了。你還會等他嗎?再等也不會有結果。不如就此放手,趁著還年輕,再為你物色一樁好親事……妹妹啊,哥哥唯你一個妹妹,疼愛非常,處處皆是為你考慮、為你好的!”
哪知素蔻公主淚眼朦朧回複道:“妖女不是為你控製了嗎?東方哥哥怎麽可能一個人去歸隱?反正我見不著他,我是不會信的!就算他為奸人所害,我得見了他的屍身再說!就算見得了屍身,此念絕了,我也要為他守喪三年!”
趙遷見她如此傻而固執,不再意圖感化。隨之,他就把東方爺放了出來。
因為事關丐兒,東方爺什麽也沒說。
在丐兒離開自己後,已有咳血之症,身體每況愈下。這次經了極寒侵體,身子骨已虛得不堪一擊。幸虧有武學底子支撐著,方才留得一命,換做旁人,隻怕早凍死在玄冰室了。
接連重創,病根自此埋下。
丐兒記掛著東方爺,乖順了很多,趙遷喂她吃藥時她不再反抗。甚至極盡力氣承歡,婉顏取悅趙遷。
趙遷不是不知她的心思,隻是被成就感衝昏了頭。提防之心,慢慢拋到了爪哇國。
一次,丐兒對他嗔道:“你總是這樣蠻橫霸道地待我。但凡對我柔情幾分、體貼幾分,我也不會對你執拗這麽久了。”
趙遷魂都酥了,忙道:“你說什麽,我都依你。隻要你在我身邊能天天這麽快樂。”
丐兒淚眼盈盈:“我來京城這麽久,非常思念煙嵐城,那是我最懷念的時光。如今你把我悶在地下室裏麵,快發黴了,心情怎能明媚起來?還有繡姑姐姐,我與她情誼非常,每每夢裏都夢見她,醒來之後悵然若失……”
趙遷蹙著眉頭,憋了半晌問道:“你是要見東方弟吧?”
丐兒含淚訝異道:“他不是去世了麽?難不成在玄冰室呆一遭,還能活著出來?”
趙遷喉頭發緊,盯著她道:“若萬一他命大,僥幸未死呢?”
丐兒忖思,答道:“那也與死沒什麽區別了吧。既然每次相見,都不得善終,都讓他更加的痛苦。他現在就算活著,也就一口氣而已,我還是避而不見吧,無論對誰而言都是好的。”
“你終於看開了。”趙遷擁著她,伏在她鬢發側畔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呢?你若早這樣,也不會……”
“不會什麽?”丐兒的心一揪。莫非東方爺真遭不測了?
“沒什麽。”趙遷道:“或許一切都是最好的結局吧。”
丐兒也不願再多說,以免最真實的感情迸發出來。她摸一摸肚子,笑道:“讓他見一見陽光吧。”
趙遷震住,忽然一把拉住丐兒的手,激動道:“你說什麽?”
“看你,就會歪想!”丐兒俏皮笑道:“種子曬一曬陽光,在自然的空氣裏,才會更好地發芽啊!”
趙遷鬆一口氣,啞然失笑:“原來是這個意思!為了丐兒能孕育出一棵好芽兒,說什麽也得讓你出去散散心!”
過了一日,趙遷下朝堂後匆匆來到地室,對丐兒道:“父皇準我去煙嵐一帶體察民情,過幾天就起程。我可以把你易容成隨從,帶至身邊。”
丐兒嘟著嘴不樂意道:“我還是那麽見不得光嗎?”
趙遷好心情地笑道:“倒也不是。主要是我心裏總發慌,等你為本太子誕下孩兒,我便帶你去見父皇,無論如何要許你一個很高的名位。”
丐兒擺擺手,嬌羞道:“不嫌害臊。先把我途中所需要的東西打理好,一起出遊、散盡了心中霾氣再說吧。”
趙遷自然應允。過了數日,太子帶了一眾隨從,整裝待發。
出得宮門,丐兒一路抓住上廁所的機會,不放過每個向路人打探東方爺的消息。先後問了二十餘位路人,聽到東方爺已平安歸府,正在調養,這才略略放下了心。
正式上路之前,丐兒先纏著趙太子,同去看了繡姑姐姐。
礙於太子時刻在身旁不遠處監視著,姐妹倆隻哭著述說了一番別離情,其他一概用眼神來傳遞。
秦延之死,是繡姑心頭的謎,也是她揭不開的傷。她雖懷疑趙遷,卻不知詳情與始末。
她幾次想對丐兒說:“我懷上了秦延的骨肉”,可又生生從喉頭吞咽了下去。秦延死於非命是無疑的,若是自己懷孕的事兒暴露得太早,被人斬草除根怎麽辦?
丐兒亦是萬般苦說不出,隻能相對而視。她想帶繡姑姐姐回煙嵐城,在水滸仙寨安家立業,但自己是有計劃之人,萬一有個不測,繡姑姐姐被人挾持,她該怎生是好?所以,也就罷了,若有機會,下次再來接她。
依依惜別,互道珍重。
一路往西而行,不同於來京城時與東方爺專揀偏僻山野,這次回去走的是官家大道。一馬平川,原野寬闊,連座森林、穀壑都不得見。就算逃了,沒有遮蔽之處,又能躲到哪裏?
正自犯愁,聽得侍衛悄悄報道:“通往西漠的文昭關,離這兒還有八十裏。”
丐兒心中大動。文昭關雖不是去煙嵐城的必經之地,但素有“奇關”之稱,是保衛孤竹王朝的一座天然屏障。關的那邊,便是蒺藜野草、黃沙漠漠,軍隊常年駐紮守疆之地。
聽說前麵有一條大河,上發自京城,流經文昭關,綿延千餘裏,至大漠邊界形成了一個湖。湖水供養著邊關的將士。
不知河邊境況如何,可有逃走的希望麽。
在宮中地室時,丐兒萬念俱灰。現下看到了外麵的世界,寬廣明媚,生機盎然,希望不禁燃燒起來。雖不旺盛,但火苗灼灼的,足以叫她騰升起勇氣與信念。
所以,當活不下去時,就去看看自然美景,它能幫你開闊胸襟。
又走了一天一夜,但聞流水淙淙,丐兒喜道:“再看不到水,我就成一旱鱉了。”
不知不覺在路上已半月,時值夏末,水草蒼蒼,藤木灌木非常旺盛。丐兒尋了處幽靜的地方,說是要洗澡,趙遷生怕隨從的侍衛瞧見,辨出丐兒是女兒身,於是讓他們遠遠地守著,自己帶著丐兒去了。
丐兒扭扭捏捏的,說不習慣與男子在一起洗澡,趙遷就笑著道:“我想來個鴛鴦浴呢。既然你不同意,我也不能勉強。那我就效仿漢成帝觀合德入浴,其樂何如?”
丐兒搖頭認真道:“你需不讓我知道,不然就無意趣了。”
趙遷含笑應允。丐兒閃到樹叢後麵,連衣跳進水中,遊到一處水流分九股的險要地,驚叫:“有蛇!”
太子慌道:“哪兒?”急匆匆地趕來了。
丐兒順著左邊數第三條水流,身子一潛,直往下遊了去。
太子“丐兒,蛇在哪裏?丐兒!”的呼喚聲漸漸聽不到了,她憋了一口氣,不顧一切往前潛遊。石頭撞在額頭上,水草纏在手指間,少量泥沙湧進鼻孔裏,她全然不覺了。此刻,生命裏隻一事,那就是永無止境的遊。遊過黑暗,遊過漫長,遊過坎坷,她就能迎來了光明,迎來了重生和自由。
漸漸地,水灌滿了肚子,她已無力氣了。浮浮沉沉,周圍的景物天旋地轉,好似已變了樣。
迷糊中,兩個人影將她打撈起來,一人驚喜地道:“居然是個娘兒們!”
縱是在昏蒙蒙的無意識狀態,丐兒也感覺出,那一聲喊得,好像半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
另一人道:“咱們還是把她抬到軍營裏去,交給少將軍處置吧。”
“你傻啊……這裏離軍營還有六十多裏,你吃飽了撐著沒事了?況且你瞧這娘們兒,抬不到地兒估計就沒了氣了,軍營了還差她一個死人?這不是找晦氣嗎?不如……在她臨死之前,供咱哥們倆兒消受一番多好啊!”
“這,你看她……都泡成青白色的了……我……怕……”
“瞧你那膽量!把肚子裏的水按出來,不就是一個沒斷氣的女人了?隻要沒斷氣,管那麽多作甚!”
丐兒隻覺得肚子上被人擠得一陣接一陣痛,腦袋好似被水淹了,水不斷從喉嚨間溢出來。七魂六魄都丟了去。
肚子終於不再鼓脹著難受了。她想要睜開眼,奈何眼皮如千斤重,怎麽也看不到亮光。“嘶”的布料破裂聲音,刺耳地劃過了耳膜,她腦海中似有若無飄來剛才那兩人的對話,驚得冷汗滲出:這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了嗎?
那人捏了她一把,笑道:“我說她沒死吧?你看她還知道疼呢!冷汗都出來了!”
“你不要這樣……將軍禁令嚴明……”另一人規勸道。
“你真是戰場上的英雄,女人堆裏的膽小鬼!這兒隻有你我,難不成還被將軍發現了不成?你怕,我不怕,你為我把著風……”說著,他便把丐兒拖到了一處深草地。
丐兒想罵,但是罵不出來。想咬那人一口,卻連脖頸兒都抬不起來。心裏恨不得千刀萬剮他,也隻能躺以待斃了。
正自絕望,覺身上一下子輕了。耳邊有哆哆嗦嗦地求饒聲:“西門少將軍饒命……”
“你講。”一漠然渾厚的男低音簡短響起。
求饒的那人戛然閉了口,另一個人把事情的始末細細講來。如何遇見溺水之女,那叫池寅的登徒子如何見色起意、不聽勸告,全都述畢。
“以軍法處。”留下這四個字,丐兒被一雙寬厚的手掌扶上馬背,拓拓噠噠地帶走了。留下那男子匍匐著跪地鬼哭狼嚎。
與她同騎在馬背上的那個人,把一件薄大衣披在了她身上,兩個字命令道:“係好”。
丐兒手腳綿軟,目光渙散,連看手指都是重影兒,哪裏能係好寬鬆飄飛的衣帶?汗水直流,也不能把對襟扯到一塊兒去。
那人似乎不耐煩了,放下手中馬韁,雙手從丐兒的腰後側圍上來,三兩下便為她係牢了衣帶。
這人脾氣似乎不好,丐兒暗暗下了定論。
不敢吱聲,隻悄悄地祈禱多福多運罷。他沉默寡言,她一聲不吭才是對策,省得說錯了話,被扔下了馬背喂狼,那真可謂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