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為一婦人如此魂不守舍、哀求乞憐,李皇後已不止一次切身感受。
趙淵目光沉沉的沒說話,李皇後長吸一口氣,怒斥太子道:“山河不穩,你居然滿心裏都是深閨內闈之事。如此胸無大誌、目光短淺,還有臉麵來討你父皇的恩典?!”
趙遷行至李皇後的腳畔,以發誓的語氣道:“父皇、母後若是答應兒臣這個請求,等丐兒生下孩子滿月後,兒臣必會親自率兵攻打夜漠,不勝不歸!”
“此言當真?”趙淵狹長鬆垂的眼角,遊離出一抹難辨情緒的光,半是詢問半是敲定地問趙遷道。
“當真!父皇若是不信,兒臣可在父皇麵前提前立下軍令狀!如做不到,以軍法處!”趙遷急切道。
“遷兒!不得好大喜功,打無準備之仗!你固然不足道,戰爭事關萬千生靈,豈容你一時興起而亂來?”李皇後罵完趙遷,轉向趙淵道:“皇上,遷兒在戰場上是隻雛鷹,放他真槍實戰,隻怕……”
趙淵眯眼看著皇後,衰退的聲息裏透著一股子逼仄味道:“雛鷹,才更需要放飛!遷兒就是太缺少鍛煉了!朕的羽翼之下,怎能有永遠的雛鷹!”
趙遷眼中光芒陡盛,連聲道:“是啊!母後對兒臣太嬌縱了!如今兒臣大了,想為父皇分憂,母後就應允了吧!”
李皇後氣得打結,卻也一時無話,擔憂之色襲滿了麵龐:“可是,剛才……”
趙淵阻止了她,了然道:“皇後想問,不是說好了要選個女子,封為公主,聯姻來議和嗎?怎麽這樣快朕就改變了主意對吧?”
李皇後臉色發白道:“皇上的心思一向快。臣妾愚鈍,從來就跟不上。”
趙淵拍拍她的手背,寬聲道:“和親隻是下下之策。不戰而和,夜漠新帝還真以為朕年邁體衰、麾下無人了呢。”
李皇後心裏怎不知。皇上到了這般年齡,最忌別人以英雄垂暮的眼光看待他。想要皇上改變主意,隻能想出個折中迂回的法子,打消他的老來逞強之念才是。
李皇後不再勸,平穩道:“那就不用找合適的女子來和親了?倒為臣妾省了事兒。”
趙淵忖了忖,估量了一番,語境深遠道:“還是要找的。”
李皇後想這是皇上鋪的一條退路,答了句:“好,臣妾記得了。”
趙遷道:“那……從煙嵐城帶來偽證的那些人,父皇怎樣處置?”
“先擱一邊。”趙淵道:“父皇準那丐兒把孩子生下來就是了。”
趙遷麵露喜色道:“謝父皇。父皇無別的教誨,兒臣先告退了。”
趙淵點了點頭:“去罷。”
看兒子走遠了,李皇後道:“皇上,如果那個丐兒的身份果真是……”說到這兒,李皇後看皇上臉色不虞,停了話尾。
李皇後的心間浮起一種酸楚難言。但願皇上不是覺得對薛氏有虧欠,想要補償她的後人就好。
要真那樣,竟是天意不成?薛氏沒能把皇後做終了,她的女兒前來討債,生下皇孫,繼續皇後甚至太後生涯……涼颼颼的風從脊背拂過,不寒而栗。
李皇後越想越驚顫,忍不住道:“皇上,你可想好了?那丐兒如果是薛家後人的話……”
皇上聲音散漫,一字一字,如同在鍋中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水,此起彼伏濺著水泡,打在皇後心上:“皇嗣單薄,遷兒年齡也不小了,隻這一個孩子……那丐兒不姓薛,你不知道她叫許純兒嗎?她姓許,是朕賜的姓。民間坊間,終會口口相傳,這孩子的生母是許氏,朕囑托過禦史了,讓他為許純兒杜撰一個平凡而可信可查的身世……誰亂嚼舌根,說那丐兒是薛氏的私生女,就地伏誅。”
李皇後道:“雖然天子賜姓,如同再生重造,然而血緣是無法更改的……”
“戰亂當頭,為了朝野穩固,不讓那些逆臣賊子以‘皇室無嗣’為由動搖人心是關鍵。”皇上的食指和中指當當敲打著椅背,不緊不慢卻不容更改道。
李皇後凜容進言道:“攘外必先安內,這內部人心的動亂大多源自謠言,所以堵住百姓的嘴最為緊要。皇上為那丐兒製造了個身份固然是好,可街頭巷尾、茶肆飯館,關於那位懷皇嗣的丐兒身份的猜測,早有數百十個版本,無一例外都說她是薛氏的後人,身上流有耿將之血,不同之處無非是在細節上,比如為查外公死因而入宮,或者與太子巧相逢而結緣,甚至還牽出了她前夫是蔻兒的駙馬,說仁兒與蔻兒是強扭在一起的苦瓜,混亂極了……”
皇上的臉漸發陰霾。李皇後不失時機道:“那丐兒本就是個一呼百應的劫匪出身,萬一再包藏著禍心,生下皇嗣之後,利用薛家的威信和淵源,她輕而易舉就能控製和引爆輿論偏向,一旦發生逼宮、婦人專政,形勢就不可逆轉了。”
皇上冷眼掃著皇後,龍椅卻被他發沉無力的身軀坐得發出壓抑的悶響。
有些人,逝去很久了,可就如一根刺,在時光裏打磨得尖銳而敏感,依然叫人諱忌莫深。
趙淵說不清自己的內心,或許他是不願置那個女子於死地的吧。
原來,脫掉胎記的薛皇後,本也可以如此光彩照人,明豔妖嬈。
有時,深夜獨坐,那個沉默的、謙卑的、帶幾分灰暗的、卻說不出哪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強大磁場的將門醜女,就如早春茶葉一樣在他的心波裏泛開,映成一泉碧青透翠。他很困擾,他並未正眼看過她,甚至不曾與之有過任何言語,為什麽在不經意的時刻,她模糊了麵龐的影子總是出現在他腦海?連那些生前極度受寵的妃子,都未曾有如此深刻的記憶。
趙淵一直認為,這是薛將軍留給他的夢魘,纏擾他一生才作罷。
可是作為帝王,怎能不狠?當臣子有足夠的能力翻雲覆雨、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受製於他人時,他必須鐵起心腸果決地殺戮,以防萬一。自打看到酷似薛後的傳說有著薛家血脈的“薛後女兒”時,他震驚之餘竟有一種欣喜和憐惜,縱然知道她的出現,於王朝的統治不會有利,他還是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讓煙嵐城的地方官賈氏夫婦調查她,最初的出發點更多是好奇吧,也想堵住悠悠眾口、避免流言中傷了她。後來看她泰然自若、毫不在乎,趙淵曾一度想就此不了了之,成全她和遷兒,也為了彌補自己偶爾襲上心頭的若隱若現的遺憾和愧念。
賈氏夫婦從煙嵐城風塵仆仆送來證物——題有她生辰八字的畫像,他隻淡淡地擱在了一旁。
有一個聲音竟在呼喚著,讓那些質疑她的人,全都把質疑帶到棺材裏。
趙淵亦算準了兒子會來求情,壓根就沒想過於難為他。至於帶兵殺敵的軍令狀,趙淵隻是想讓兒子深刻的體會到,想保住自己的女人,須得有睥睨戰場的膽量和氣魄。
趙淵心緒複雜,澎湃難抑,咳嗽了幾聲。李皇後體貼地拿來枇杷雪梨湯,一勺一勺喂他,直到皇上側了臉擺手搖頭不再喝,李皇後才把碗放了回去。
“不過,臣妾對這個兒媳婦,有一種很佩服以至於懼怕的感覺。眼前總是不由自主出現一種場景,三教九流、叫花子、嘍囉們,江湖豪傑,綠林莽漢,黑道白道,在兒媳婦的召喚下,揭竿而起,聲勢浩大,所向披靡……哪裏是薛將軍的外孫女,簡直就是嫡親的孫女!”李皇後沉浸在幻境中,肅然驚心道。
“皇後不要說了!”趙淵煩躁,龍顏發怒。
李皇後恬然娟靜,神色自若地閉了嘴。那種雲淡風輕、不卑不亢的儀態,似乎絕不後悔剛才所說的話。
許是畫麵感太強了,趙淵仿佛遠遠看到一位披甲戴戟的颯爽女子,鐵騎踏碾而過,紫禁城滿目是瘡痍,闔宮成為平地。
幾滴豆大的汗落下,趙淵的嗓音有些啞:“皇後……你說,真要斬草除根?他們母子要不要留?”
“皇嗣至重,傷害不得。”李皇後微微啟唇,幽聲建議道:“皇上如不放心那個丐兒,可以為皇嗣找一個養母。”
趙淵坐著一動不動,半晌,手掌捋過茶盅上的蓋子,吩咐道:“繼續為那丐兒杜撰許純兒的身份,等遷兒上戰場,孩子差不多也生下來了。就讓禦史多記一筆,說許純兒誕下皇嗣後,身虛染病,無治暴亡,所生孩子由太子妃代養。”
李皇後舒了一口氣:“這樣臣妾就不懼怕了。”
皇上沒再說什麽。李皇後頭枕在皇上肩膀,隨聲問著:“既然皇上已想出了全麵解決方案……煙嵐城的證人怎麽處理?”
“無用之徒罷。”趙淵半睜著眼道:“皇後看著辦吧。”
李皇後嫣然一笑道:“臣妾定然不讓他們叨擾皇上,他們怎樣來還怎樣送他們回去,告誡他們勿再來京。”
“聽說賈夫人,曾被那丐兒救過。不管那丐兒怎樣,總有俠肝義膽折服人的魅力所在,賈夫人卻是個負心求榮貨色。既然頗費心機布局一切,不得到些什麽,估計她也不會安分下來。”趙淵淡漠不經心笑一聲,對李皇後道:“永遠別讓他們節外生枝就是了。皇後可明白朕的意思麽?”
李皇後唇角一緊,垂頭道:“臣妾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