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喜兒、賈語博在一家驛館裏,已住了數天。焦灼如千萬隻螞蟻,烏壓壓吞噬著他們的心。畫像呈上去有些時候了,竟無一絲回音。猜測、忐忑……讓蘇喜兒的心越來越無底氣了。她坐臥不安,反複走著,一遍遍喃喃問賈語博道:“莫非出了什麽變故?”
賈語博也是無主意,不免埋怨蘇喜兒:“原本不想你跳進這渾水,你也不聽。且不說那匪女神丐真實身份究竟為何,我們這樣做,到底有些失了道義。”
“道義?”蘇喜兒嗤之以鼻道:“你也好在我麵前提道義?我隨你一路輾轉風塵,差點淪落青樓,你卻跟著高氏父女吃穿不愁,贏得煙嵐城才子的尊名,你可曾打探過我的下落?你那時記得道義二字嗎?等到在怡園認出你,你怕影響你的前途,不敢與我相認,你打量我不知道你腸子裏的這些曲曲折折嗎?道義二字在你心中,泯滅得更加徹底吧?”
這段前塵舊事,在賈語博心底深處,總歸是對她的一種虧欠。他一個字也不能反擊頂撞,一張白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急,毫無辦法。
蘇喜兒這幾日的恐慌焦躁,一股腦兒化成了對賈語博的指責,漫湧出來:“我做的這一切,我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還不是為了你?你在煙嵐城那樣寒磣的接替了府衙的官職,如今住在高氏舊宅,還要把這份人情歸結到那乞丐身上,走到哪兒都不能昂首挺胸,總覺得不光彩不體麵!官場上不用些手段,難道要一直這樣原地不動著?什麽父母官,就連煙嵐城的百姓,私下裏估計都拿當年的事作為話柄,在嘲笑咱們呢。”
賈語博無話說,悶悶坐著。
過了大半晌,蘇喜兒慢慢靜下來,想了想,取出一錠銀子,給了陪同他們回煙嵐城取證的宮中管事。
“這是什麽意思?”那管事推辭著,卻收在了袖中。
蘇喜兒懇切囑托道:“有勞公公提前進宮打探一下,看看皇上和皇後關於這事兒,是怎樣的態度。若是能讓太子妃暗自裏接見我夫婦,定當另外酬謝公公。”
那管事神色間閃過鄙夷之態,取出那錠銀子,答道:“太難了……這險,我這個局外人還是不涉的好。”
蘇喜兒料想是因為錢太少,狠了狠心,又加了三四錠銀子,推與那管事道:“來往一遭,一路上也與公公結下了深厚的緣分。這件事情雖說不易,但對於公公這樣的人品,打聽到一些核心內容,並不是什麽難事。”
那管事愁著臉,含糊其辭道:“並不是不可為,而是頗要費些周折。隻說通融皇上皇後身邊的人,再加上太子妃的人,就是一筆相當大的花銷。更不要說,老身也有承擔後果的可能性了。”
蘇喜兒急道:“大概需要多少銀子?公公隻管說,就算一時湊不到,我給公公加上煙嵐城府衙的刻章,暫時打著欠條就是。”
賈語博不禁接口道:“喜兒!”
宮中管事不屑的笑了笑:“夫人可要想好了再說。”
蘇喜兒考慮了片刻,望了望賈語博,使眼色道:“賈郎!公公此番幫了我們大忙,恩德盛大,酬勞並不為過。”
賈語博見蘇喜兒已把話說明了,歎一口氣,從懷裏取出了煙嵐城府衙的印章,交給了蘇喜兒。
宮中管事滑溜地笑笑道:“看來夫人準備好了?”
蘇喜兒鋪宣紙、揮墨毫,嗯道:“公公說吧。”
“一千兩銀子,不能少一分。”那管事眼都不眨地道。
賈語博倒吸一口冷氣,這價要得也太狠了。如果沒有額外收入,隻算他的俸祿,怕是一年的也不夠。
蘇喜兒也打了個噤,雖在暗罵這喝血的扒皮,也隻得咬緊牙關道:“好。一千就一千!願公公把事情辦得圓滿些。”
那管事看她寫好了文書、加蓋了公章,方才慢吞吞的說道:“老身盡力就是。隻不過,老身想警告夫人一聲,不該亂說的我絕對不說,但夫人也要記得,無論何時,都不要透露你我的這次交易。不然,夫人苦心得來的畫像及題字,就會被人懷疑做過手腳,那時將是欺君之罪,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甚至還會誅連族人。”
賈語博止不住寒戰一下,望向蘇喜兒的目光又氣怒又無奈。
蘇喜兒想反駁什麽,那管事冷然不齒道:“賈夫人是如何取證的?過程我難道不知嗎?我眼不瞎,休得糊弄於我!現下,合則同謀,不合就散,這一千兩銀子,可沒老身性命重要!”
蘇喜兒強笑道:“公公何須把話說得如此透徹?這其中的理,我是透徹的。公公隻管放心去做,等賈郎擢升了,忘不了公公的好處。”
那宮中管事滿意地撇嘴:“這還說得過去。”然後悠著去了。
蘇喜兒追趕了兩步,交待道:“公公千萬要把我對太子妃的話帶到啊。”
公公走後,賈語博憂心忡忡地怪蘇喜兒:“你怎麽能用公章?如果他翻臉,把事情全捅了出來……”
蘇喜兒道:“那麽多錢,不舍得用公章,那個老狡猾的豈會相信?”
賈語博灰白著臉道:“你真的要給他兌現一千兩銀子嗎?我的俸祿,平時用來養府裏的百十人口,已捉襟見肘了!我願想撤些丫鬟和仆人,你那般好體麵,非得與義父生前相比較……如今,再抽去一千兩,如何持續奢華?你主持著闔府中饋,也要精打細算才是!”
這話惹毛了蘇喜兒,她反唇相譏道:“義父?這口口聲聲惦念著,人都死了那麽久了!嘴裏念的是高義父,心裏不知想的誰呢!要是我死了,你不要說惦記,恐怕高興都來不及吧!”
賈語博看她越發說得沒輕重了,怒道:“潑婦不可理喻!那個溫柔體貼、柔順知禮的喜兒哪兒去了?”
蘇喜兒眼睛裏迸出怨懟:“潑婦?我有高小姐潑嗎?跟著你困苦走到了而今,若是一味懦弱和順,再加上遇到個負心郎,早被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賈語博被她話中時時不忘提起高氏父女嗆得不支,心虛的轉過話尾道:“我這……不是怕你一時拿不出那麽多銀子,生活陷入困頓,你撐不住嗎?”
蘇喜兒聞言,有幾分驕傲的虛榮,笑道:“我既然主持著中饋,當然有‘用錢生錢’的本事,會差這些銀子!每年從水滸丐幫那裏得來的,就有幾千兩了!區區一千兩又何足掛齒!”
賈語博灰頭土臉,低聲道:“你還是不要再讓水滸仙寨的老學鳩他們交稅了!凡事做得要留一些餘地,他們那兒都是知恩圖報、恩怨分明的人,有了他們作後盾,將來就算落難,也有個收容咱們的地方。”
蘇喜兒聽罷,氣得差點背過氣去:“你好沒骨氣,堂堂一個府衙,竟把那個卑賤之所作為退後的駐紮地!你別忘了,咱們要指證的,是他們的寨主,已是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不趁機把他們剿滅,以後我們必然會被他們滅了!”
賈語博被蘇喜兒的話震得六神無主,卻也清醒過來。原來他和喜兒,早就入了一個走不出的胡同,要麽撞開一條血路,要麽束手就擒。
悲哀和惶遽一齊沒過頂,他瞪著如死魚般的眼睛緊緊看著蘇喜兒,眼神複雜,抓著她的手臂,沒有任何眷戀:“喜兒,咱們就此收手,回煙嵐城吧!”
“什麽!”蘇喜兒尖聲道:“坐以待斃?等著那個乞丐母以子貴,登上皇後寶座,然後像捏死螞蟻那般輕易地報複我們?”
賈語博極力勸道:“她不會那樣的。”
“憑什麽你那樣信任她!”蘇喜兒道:“咱們指證她的畫像都已經送達聖上了,你和我有幾個腦袋來平這個坑?”
賈語博言語間是濃濃的疲憊和膽怯:“就說是場誤會,關於匪女神丐的出身並不清楚。這畫上的女子乃是另外一個人,與懷了皇嗣的匪女神丐並無絲毫關聯!”
“你以為皇上和皇後會信嗎?太子妃會信嗎?”蘇喜兒決意道:“那乞丐女會給你我更改的機會嗎?咱倆的把柄,全天下隻有她和東方爺最清楚,東方爺已去了,那乞丐女又是個正邪不明的!我不想餘生都生活在戰戰兢兢中。”
賈語博膝蓋發軟,跪在了蘇喜兒麵前道:“喜兒,我求你了。到此為止吧。”
蘇喜兒一怔,破口大罵:“你當年被那乞丐女調戲,跪在煙嵐城那麽多百姓麵前,還不夠丟人嗎?堂堂一個男子漢,動不動就跪,你的骨頭就那麽軟?”
賈語博的臉色變了又變,隱忍幾乎到了極限:“那是因為我錯在先,我負了你,她在替你伸張正義。”
“你想回頭,你想退出,隨你!”蘇喜兒恨意難平道:“過去負我,今日還要負我,這次我贏了倒也罷,一旦敗了,你這樣負心的就會長命?你走吧,我不攔!”
賈語博膝蓋麻得毫無知覺了,一動不動。夫妻正對峙間,門外有人遞來一函:“宮裏來的!”
蘇喜兒一激動,急忙抓了過來,展開看了起來。
夫妻本是同林鳥,賈語博情知避不過,最終站起來,也湊了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