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妻妖嬈

第二九四章 狷狂張帙蒔

祉兒在神珠殿住了三四日了。

素蔻公主眼裏看不得自己的兒子與繡姑親如母子,卻又無可奈何,索性不聞不見、意圖清淨,避免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來。李皇後因為體力不支、台階崎嶇迂回難走、後宮雜七亂八的瑣事兒叫她頭疼的緣故,也不怎麽去神珠殿。宰相夫人梅氏早年因東方爺與丐兒矛盾甚深、勢如水火,一看到丐兒恨不得剝了她的皮,所以縱然掛念孫兒,也斷斷不肯踏入丐兒的門庭半步。柳采娉一心想把嶸兒奪過來養著,可那天皇後和淑妃姑母都勸她忍耐,否則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讓嶸兒恨上她就不好了,她明白道理卻定不住心,煩躁混亂,兩個念頭一左一右拽得她不安寧,需要時日理順,才能走好棋盤。

沒了這些煩心的人打擾,神珠殿的日子過得溫馨可意、笑語陣陣。再加上趙淵疼愛孫兒,指派了禦膳房廚藝精湛的四個師傅,在神珠殿開了小廚房。他們每天沒別的事,就研究怎樣讓小皇孫、宰相孫、以及四個主子吃得歡喜。

每天的飯菜變著花樣兒翻騰。

太子、南宮峙禮倒無所謂,無非是壯了些。再說男人麵對美食,不需要在誘惑與克製之間做鬥爭,順其自然,也就吃得均一如常,不會忽多忽少、脹縮不定,再加他們行功運動,所以影響不大。

祉兒、嶸兒幼小,吃多些是好事,攝取的營養充足了,才更健康可愛。嶸兒生來白胖,何乳娘又被養得像個剛蒸出來的饅頭,奶水充足,自不會虧了嶸兒。祉兒主食稀飯和糕,輔食奶水,繡姑親自哄他喂他,一日四餐各不相同,百吃不倦,臉色很快由青黃黯淡變成了帶著血色的正色。

繡姑、丐兒則不一樣,才過了數天,就大呼受不了。每頓這樣無節製的飽食、吃了還想吃,遲早會胖得再也走不出神珠殿。

“既然拒絕不了美食的召喚,”丐兒道:“不如這樣,我每天晚上監督著姐姐連續做五十個仰臥起坐,燃燒小腹和腰肢的脂肪,以免變成了水桶腰,走路都笨重不方便。”

“什麽是仰臥起坐?難道是你杜撰出來的舞蹈姿勢?”繡姑睜著秀眸問道。

丐兒腦袋飛速轉著,抓著耳朵,嘻嘻笑道:“自然不是,這是我們丐幫獨創的紅顏減肥體操。一共好幾套呢,循序漸進,可以健身柔體,瘦韌形態。不過好多都失傳了,容我想想,說不定把分解的步驟製成圖冊,能風靡天下、大火一把呢。”

“可又胡說!”繡姑嗔道:“你的丐幫才成立幾年?還沒傳代呢就用上了失傳這個詞?這紅顏減肥體操果然有你說的那麽好,早就名揚四海、享譽閨閣了,怎麽可能失傳?”

“嗬嗬,”丐兒笑道:“姐姐何必那麽較真?這一套體操原本在我心中存,不曾萌芽,隻待時機。正巧你我發福,我就想了起來,可見萬事的發生,必有助於我。姐姐,以後咱們不靠兒子養老也行,就算你的坎平鞋莊關門了,咱也可以通過當美體教練發家致富,賺那些貴婦人的銀子!”

繡姑擰她的臉:“坎平鞋莊是我的嗎?那是咱兩個的!你用心不專,今兒個東邊一榔頭明兒個西邊一棒縋,我也跟著你團團轉!你半途而廢就是了,還要詛咒坎平鞋莊倒閉嗎?放心吧,荊岢這些年很成器,又善投資理財,我雖素日在宰相府和宮裏呆著,鞋莊在他手中,反而越來越昌榮了。就算你不想在宮裏了,把鞋莊的銀子盤出來,也夠給你買一座城了!何況你是皇長孫的生母,錦衣玉食少得了嗎?你去做美體教練?隱姓埋名也就罷了,一旦暴露出你的身份,整個王朝的臉都被你丟光了!皇太孫到時候長大了,不把你拘禁在後宮享清福,算你運氣好!”

丐兒聽得心裏劇烈一跳,呸道:“你可別瞎說話!萬一靈驗了,我豈不是得憋悶死?你一個老太太,見不到昔年的好妹妹,你能過得好嗎!”

“這又繞到我身上了!”繡姑笑道:“一說讓你失去自由,你就臉紅脖子粗的跟我急!快說說,你的紅顏減肥體操是怎樣個玩法?”

驀地被繡姑這樣問,丐兒頭如鬥大。在上學時,丐兒先後學過好幾套體操,有一板一眼、中規中矩的,有活力奔放、青春四溢的,有基本的體育鍛煉項目如仰臥起坐、引體向上等,後來她又學過瑜伽數套、跆拳道等等,各種動作紛紛繚亂,在記憶裏已如繩索絞成了疙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不清了。

讓她現在完完整整做出其中一套,那是不可能的了。

但她善於創新,從陳舊中衍生出屬於她自己的“丐氏紅顏減肥體操”!

不過,這需要時間。

眼下,她打發住繡姑就行了。

丐兒讓繡姑躺在了床上,頭底下墊著平平的一枕頭。她吩咐繡姑十指交叉,雙手枕在頭下,雙膝自然拱起。然後她給繡姑做了個示範,讓繡姑標準地起落,以脊背直起、前伏、額頭抵上膝蓋為一個動作。繡姑做到二十多個,嬌汗如雨,喊著“腰酸背痛”,丐兒鼓勵“堅持下去,那是脂肪燃燒的聲音!”

繡姑咬牙,越發緩慢,每直起一次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

丐兒清楚,像繡姑這種素來宅著不動的體質,若做夠五十個,第二天就起不來床了。

她正想著是不是給繡姑減免幾個,繡姑竟道:“雖累得厲害,但並不想停下來,腦袋的一切都空了,那些煩心悲傷的事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力氣透支的感覺,真是疲憊而愉悅。”

丐兒一愣,笑道:“你領悟這麽深,看來以後我不監督你,你也能如數完成!”

繡姑呼吸艱難地道:“這必須……有你在。你壓著我雙足,抱著我的腿,我方能起來。”

丐兒打趣她道:“你回坎平鞋莊了,我總不能跟著你。你得另想個辦法才好呢。”

繡姑好容易又起了一個,重新躺回去,吸了口氣,略作調整氣息,嗔道:“鞋莊頗有幾個可愛的小丫頭——離了你我難道就不成事了?”

丐兒哼道:“還用丫頭呢?你在外這麽久,荊岢既打理著鞋莊,又照顧著你兒子,肯定攢了很多話對你說,沒準兒三個月都匯報不完呢!白天忙,當然是在晚上好說話,他帶著你兒子到你房中,你怎麽好趕他!”

繡姑紅臉,啐道:“你怎麽滿肚子壞水?再胡亂編排我,我就在犢兒滿月禮上許個願,讓你老死在神珠殿算了!”

“別!千萬別!”丐兒驚乍道:“好姐姐,我不讓你害臊了!你千萬別許那樣的願!無論靈不靈驗,我總歸是怕!”

貧耍著嘴,繡姑又做了十餘個,最後連半個都起不來了,她道:“你忘數了,大約夠了罷!我隻覺得肚皮前後的兩張皮都粘到一起了!”

“貴在堅持,做習慣了,便不覺得累了。”丐兒看戲不怕台高、臉不紅氣不喘道。

繡姑連出了幾口氣,揚眉問丐兒:“坐月子期間,補給是必須的,但最好的途徑,是通過坐月子保養和消脂!出月之後,你不僅變得皮白細嫩,還很健康的瘦——我做什麽仰臥起坐,難道你就閑著嗎?”

丐兒可沒少受這體育項目的折磨,忙道:“不行不行!懷孕後肚皮撐得這樣鬆,若是在月子期間做仰臥起坐,就算把腰減回去了,隻怕肚皮上也留下了一道道褶皺。這是個過渡期,萬萬不能強力減肥!”

繡姑笑道:“你不做也可以。但是要日日用十幾尺的白紗布纏著腰圍肚腹,這樣才能避免鬆弛。另外,我交代小廚房給你單獨做飯……”

丐兒預感不好,嗚呼悲鳴道:“你要他們做些清淡的是嗎?”

繡姑點頭,嚴肅道:“清淡又要營養平衡。我讓他們隻給你做煮食、蒸食和燉食,而不吃炒的或油炸的。”

“我愛吃熗鍋、燒烤啊!”丐兒淚眼婆娑,一副讓人惻隱的可憐相。

繡姑早免疫了,淡淡不容更改道:“這會兒放縱你、寵著你,等你出了月子,走不動路之時,必然恨我。我可不做東郭先生。”

丐兒目瞪口呆。正說著美食和減肥,怎地自己就成了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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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帙蒔被請入宮時,已是陽春三月中旬了。聽說,皇上在嶸兒出生後第四天,就親自去請了。但張帙蒔的仆人說他不在家,去百裏外的碧溪砸冰垂釣了,晚上才能回來,皇上隻好返宮。隔了幾天,第二次去請時,張帙蒔又去山穀間賞早春桃花了,他每出遊必興盡才歸來,皇上無暇等待,隻好無功而返。又等了三天,那張帙蒔仍然沒要求覲見,趙淵怒道:“朕給他留的有腰牌,他既知朕去了兩次都沒見到他的影子,為何不進宮問問什麽事兒!”身旁的人遂勸:“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張帙蒔這些年閑雲野鶴慣了。昔有劉備三顧茅廬,皇上就不能再忍他一忍,去上第三次呢?”

皇上這才消氣。第三次去時,正值午飯時分,張帙蒔的仆人卻說張帙蒔剛剛午睡了,每睡必然兩個時辰,天打雷轟叫不醒的。皇上心頭火起,想把張帙蒔睡覺的寢房拆了頂,看他還會睡得穩嗎!最後又被勸諫“人在家就好,守一會又何妨,他是跑不掉的,若是逼迫他,以致他不能使全力教導皇太孫,豈非得不償失?”趙淵聽得有理,硬生生捺住性子等了兩個時辰,那張帙蒔才懶懶打了幾個哈欠,拖著鞋出來了。看見趙淵,不驚不喜,不悲不哀,跪拜如儀。趙淵說明來意,張帙蒔可能料到辭不掉,所以並沒推辭,跟著轎子爽利去了太子府中。趙淵還疑惑著,張帙蒔是廁所裏石頭般又臭又硬的性子,沒想到這次竟能不羅嗦。

不管怎樣,終算是把人請出來了。

丐兒見到張帙蒔,不禁讚了一聲好貌相。他大約六十多歲了,但是身板高大挺直,精神矍鑠之中帶著冷峻,眉毛仍自黑濃,眼波波瀾不興,如千年鏡湖,偶爾輪轉,隻讓人覺得世事皆空明,明月久恒然。

聽聞消息,今日,神珠殿的人更多了。

除了常駐的丐兒、南宮峙禮、太子、繡姑以及嶸兒祉兒,皇上、皇後、太子妃、素蔻公主少不得會到場,就連東方宰相老夫婦倆,也以看望孫兒為名,趕了過來。

張帙蒔傲然地掃過一屋子的人,神情疏淡。並無任何寒暄,包括對當年愛徒的父母——東方夫婦。

殿內屏氣凝神。

繡姑抱了祉兒站在角落。

何乳娘抱了嶸兒,因太寂靜的緣故,她有些緊張,撥開了包裹著嶸兒的絨毯,示給張帙蒔看。

趙淵沉聲道:“他的體內,有沛然的真氣,恐對幼體有損。”

張帙蒔搭上嶸兒的脈,點了點頭,麵色平靜。

丐兒心想,張帙蒔對當年東方爺體內的真氣,必然熟悉非常。如今盡轉移到了一個幼兒的體內,不說當今世上,就往前後各數百年,恐也是從未有過的事。張帙蒔竟如此淡然穩重,半分驚訝也無。

趙淵見他不語,問道:“這樣的奇象,張武師也沒見過吧?”

張帙蒔嗯了聲。

素蔻公主忽然道:“既然如此,還是不要冒險的好。不若讓張武師把皇太孫體內的真氣盡數化去,做個平常的孩子罷。”

張帙蒔倏地睜開眼,冷哼道:“既承天意,為何逆反而行?”

“蔻兒不得打斷張武師的感應!”趙淵道。

素蔻公主憤憤站到了一旁。看到祉兒被繡姑抱著在不起眼的角落裏,素蔻公主心中一動,輕輕走到繡姑身旁,逗弄兒子的臉。要是放在平時,祉兒隻要一見公主近前,就會哭鬧,然而這次或者是因繡姑抱著的緣故,他一點惱怒委屈的跡象也沒有。

素蔻公主隻得狠下心腸,手指伸向祉兒袖筒的時候,掐了祉兒一把。祉兒吃不住驟然的痛,“哇”一聲哭出來。

眾人齊刷刷看過來。隻張帙蒔紋絲不動。

“你怎麽哄孩子的?”素蔻公主瞪繡姑道。

繡姑綿柔笑道:“祉兒在我懷裏素來不哭。但公主一近身,他就哭鬧不安。”

“我就不信這個邪!這世上祉兒隻認你不成!”素蔻公主一把從繡姑懷裏奪過來祉兒,換上了溫和的甜音:“來,祉兒!叫你祖師爺抱抱!”

眾目睽睽,素蔻公主抱著祉兒,湊到了張帙蒔的跟前,笑臉殷切道:“這孩子,打小身子骨極弱,但孩子的父親是你當年愛徒,是個武學奇才。張武師看看,您是否有方子,改善一下這孩子的體質呢?他能否通過某種捷徑,練一身如他父親那般的絕世武功呢?”

“蔻兒!”趙淵暴怒。

他沒想到女兒如此不分形勢、不識眼色!

張帙蒔眼皮未抬,當然也未接祉兒。素蔻公主托著扭身哭鬧的祉兒,狼狽尷尬,僵在那兒。

半天,張帙蒔不徐不疾說了幾句話:“我這徒孫,竟毫不像徒孫!連我愛徒一點優秀的地方都沒繼承,竟跟他母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材質不好,不能習武,如果遇上了有緣人,能養大承煙火就不錯了!可惜啊可惜,我那愛徒兒!”

素蔻公主的臉青一陣白一陣。

趙淵的臉色更難看。李皇後氣得臉都紅了。

與其說是氣女兒,不如說是氣這張帙蒔說話不留情麵!

東方槊、梅老夫人臉色沉重的歎氣。

柳采娉看氣氛太尷尬,笑吟吟道:“那皇太孫嶸兒呢?張武師看他是否合眼緣?”

張帙蒔眉宇間充滿了與有榮焉的驕傲,口氣卻輕描淡寫道:“這嶸兒,才像我愛徒仁兒的兒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尤其是趙遷,恍若被人硬生生插入了心髒一刀,疼得他臉色發白,幾乎眼冒金星。

李皇後捂住了胸口,血氣沸騰,好容易平下去。

趙淵把瞪向素蔻公主的雙眼,轉瞪向張帙蒔。瞪了片瞬,見他渾然無意識到說錯了話,也就不好再繼續瞪他了,隻空空的瞪視前方。

丐兒也有些發悶。這張帙蒔,真是不會說話!哪壺不開提哪壺,幾句話得罪一屋子人,說的就是他這樣的吧!

奇葩啊,不服都不行!

怪不得朝廷的大小官員,讓他得罪了個盡遍!

張帙蒔為人狷狂。東方爺師承張帙蒔,本該成為眾矢之的。東方爺卻以磊落謙和的姿態,贏得了他們的讚歎和歸攏。

可見,路是各自走出來的。

不知趙遷生平第二次受這張帙蒔的羞辱,是怎樣的憤懣,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不過,為了丐兒和自己的嶸兒,趙遷忍了。穩住身體之後,他笑道:“張武師的眼裏隻有愛徒,見了誰非要拿著和愛徒比一番!也不管有些話說著恰不恰當。”

太子妃也帶著寒意笑道:“張武師既然拿嶸兒比你原來的徒兒,看來是合眼緣了。”

張帙蒔道:“收嶸兒比起當年收仁兒,更具挑戰。除了老夫,當今世上沒有第二人敢收嶸兒為徒了。但老夫就愛挑戰,挑戰多了趣味也就更多!”

“哼,不要往臉上貼金了!”素蔻公主恨聲道:“你算什麽,也敢標榜第一?”

張帙蒔眼光從丐兒身上一掠,一絲蒼涼的笑意浮現在唇角:“老夫既要打開嶸兒的武學潛力,又要控製如此龐大的真氣不傷害他,並且化為他用……不能出現絲毫差錯,必要之時,還需損耗老夫自身的功力。”

丐兒聽得心中一緊。

東方爺畢生的功力何其霸道,就算頂尖高手,想把這團真氣控製自如尚且不得,更況是在一幼兒的體內?

張帙蒔說得再輕鬆,丐兒卻能意會其中的艱辛。

趙淵、趙遷、南宮峙禮是懂的。

此時從成見中走出來,趙遷抱拳道:“有勞張武師了。嶸兒逢著您,是他的福氣。”

張帙蒔從鼻孔裏哂一聲,簡短道:“有好徒弟,焉不是為師者的福氣。”

太子妃柳采娉也上前福一福,問道:“神珠殿就這麽大一地方,一點都不開闊,水氣還重……張武師,您給嶸兒啟蒙,應該挪一個地方吧?不如在前院另辟個場地,如何?”

張帙蒔看了看這座神珠殿,共有正房、偏室十幾間,還有一座別致的花園,亭台樓閣,坐落得雖緊湊,但地方也夠用。於是道:“神珠殿雖小,貴在與外隔絕、清淨無擾。依我看,在這兒甚好。”

“那就這樣定了。”趙淵道。

李皇後不看沮喪的柳采娉,吩咐幾個丫鬟道:“速速把張武師的住處收拾出來,並從庫房領些日常用的,登記在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