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親王殷瑜的母妃佟氏出身市井,誕下他的時候稱號僅為常在,子以母貴,再加上在眾多的皇子之中數他個頭兒最為瘦小,使他與生俱來的自卑感更加深刻,他鮮少與自己的兄弟相處玩耍,隨行陪伴他玩耍的通常都是身邊的小太監,其他皇子便笑稱他是“小總管”,成天隻知道跟那些下人們廝混玩耍在一起,沒有一點皇子的架子和威儀,簡直是丟了皇族的臉麵。
在他七歲的時候,母妃病逝,他轉由德妃照料,然而德妃偏心自己親生的九皇子,對他並未多加照拂,再加上先帝的一門心思隻用在年貴妃所生的三皇子殷砓身上,叫德妃嫉恨非常,有時候實在氣不過了,便斥責他出氣,九皇子雖與他同居一宮,但同他並不親近,私下裏說他是市井女人生出的粗野蠻子,根本不配同他稱兄道弟,更不配同他平起平坐。
皇子年滿九歲,便由大將軍親自教授武藝騎射,他仗著天資聰穎,再加上格外的勤敏好學,漸漸的,幾位同齡的皇子們都不再是他的對手,就連皇室貴胄子弟們亦是不及,交手之後不過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那一日皇上來了興致,傳了新科的武狀元和幾位大臣來觀看皇子們在園子裏比試射鵠子,他平日裏鮮少能見到皇上,因此那天心裏翻湧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歡喜和忐忑,由大皇子開始,各位皇子依次逐一上場,他立於一遍安靜地看著,輪到他上場的時候,身邊的內官呈上他的佩弓,皇子用的弓箭平日裏到交由內務總管統一保管,外麵包裹著的群青色緞子上用金線繡上各位皇子的名字,等到他抖開緞子,才看見弓弦斷了。
皇子所用弓箭都是名家之作,檀木弓身,通體朱漆,兩頭金黃色的犀角,弦是上好的動物筋絡,在陽光下曝曬到七分幹的時候塗上特製的藥漿,凝固之後弦的柔韌和彈性都俱佳,每把弓箭都由名家親自製作,一把弓要耗時三至五個月不等,他自然是喜歡得不得了,每一次用都是小心備至,可距離上一次使用才幾天的時間,弓弦居然就斷了。他站在眾人麵前,隻覺得難堪非常,有股熱氣從後背慢慢升起來,而手心卻冒著搜搜的冷,眼前的太陽明亮得晃眼,身邊傳來低聲的嗤笑聲,餘光看見九皇子正捂著嘴看著他偷笑,另外幾個皇子也是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他拳頭漸漸收緊,直到手指上的硬繭微微發疼,他幾乎就要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將拳頭狠狠打在他們得意而又幸災樂禍的臉上。
斜刺裏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拍他的肩,是四哥正看著他,他說:“你用我的弓吧。”
四哥臉上沒有笑容,隻是目光溫和淡定,他不由自主地接了過來,轉過身去,挺直背脊,深呼吸一口氣,從身邊的箭桶裏拈起一隻箭搭上弓弦,將弓開滿,眯起雙眼,將箭簇穩穩地對準鵠心的那一點紅,箭尾那一簇小小的白翎羽翼就在眼底下化成一團模糊的圓點,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好似拉滿的弓箭,絞得緊了,仿佛隨時都可以迸發開來。
隻聽弓弦“蹦”的一聲,一箭已經射出,緊接著,隨著“咄”一聲,箭簇已經深深埋進了鵠子的正紅心,一旁的太監跑了過去:“七皇子正中魁元!”正座上的皇上率先拍起手來,頓時滿場喝彩如雷。
皇上對皇子的管束嚴苛是出了名的,從不肯慷慨地表揚過誰,他這才覺得全身如釋重負,右手臂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直到抬起頭見著對麵皇上讚許的神情,心裏懸了已久的那顆千斤巨石才終於得以緩緩落地——再抬起頭環顧四周,方才嘲笑他的那幾位皇子都沒有了剛才的得意,紛紛嫉恨地撇過臉去,他拿了弓跑過去交還給殷隕,說:“四哥,謝謝你。”
也許是同樣不受父親重視和疼寵造成童年不可挽回的失落,也許是同樣和其他皇子們不合群造成的寂寞,也許,也許……他回過頭去,看著那九五至尊的寶座,九龍璧金,輝煌禦極,登上那一級級朱紅的丹犀,便可以俯瞰眾生百態,令天下萬民臣服,隻是不知道站在那樣高的地方,究竟能看得到什麽樣的風景?
他始終忘不了先帝去世的那一晚,風雨大作,迎麵而來的狂風夾雜極大的雨滴,迎麵砸在人臉上,簡直叫人睜不開眼來,皇上躺在床上,已經衰弱得說不出話來,東暖閣裏站滿了人,隻有四哥不在。
幾位禦醫跪在皇上身邊,還在焦急的診脈,卻見皇上的眼睛突然睜開了,衝著站得最近的怡親王殷砓招了招手。
幹枯的手輕輕拂過殷砓的臉,一雙無神的眼睛在那一刻突然重現光彩——全場的人都屏氣緘默,皇上的身邊依然隻容得下三哥一個人的身影。皇上是個偏好極端且癡情的人,這樣的脾氣秉性若是到了尋常人家,必定是妻子的天大福分,然而他是皇上,富有四海,後宮佳麗美人無數,然而他對年貴妃的癡心,路人皆知。也許是他的心太窄,窄到後宮的三千佳麗,膝下的成群子女,亦是隻容得下他們二人,連最後一刻,意識逐漸淡去的最後一刻,眼裏心裏,依然隻剩得下這兩個人。
皇上去得極其安靜,他最後的話隻有怡親王聽了去。皇上仿佛是終於交代好了最最要緊的事情,終於可以安心休息一般,緩緩合上雙眼。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沒有動,幾個太醫跪著爬過去替皇上把脈,終於忍不住老淚縱橫,對天長歎:“皇上——歸天了……”
屋子裏短暫的沉默以後,就像是炸了營,年貴妃率先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喊,皇後和另一位貴妃也哭喊著跪倒在地。他沉默地走出房門,好像這腳不是自己的一般,走走停停,全身濕透了亦是無知無覺,直到看到遠處一個人冒著風雨,疾步朝著他走過來——來人正是四哥身邊的內官李敬年。
李敬年渾身上下亦是濕透了,見了他,先是行了禮,又接著說:“王爺,奴才正想找您。”
他問:“四哥呢?”
李敬年無聲地指了指身後高高聳立的城樓,他心裏頓時明白,吩咐道:“去取件蓑衣和油紙傘來。”
李敬年答應著去了。他一步步踏上台階,殷隕就獨自站在不遠處的城堞前,迎著風雨,迎著腳下一片黑漆漆的虛空——風大得教他幾乎邁不開腿,薄薄的單衣被雨打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腿上,冷風刮過,全身都麻木了。他走近了,才看見四哥的臉上雨水縱橫,眉目之間早已看不出是什麽表情,他從來沒有見過四哥如此,心裏頓時湧起莫名的驚懼,像是有一把挫子在心頭那塊軟肉上來來回回地挫,而眼底幾乎有一股熱流要奔放而出,張了張嘴,卻叫不出什麽來,隻是說:“父皇他……”
殷隕的嘴唇動了動,卻隻呼出一團團白氣,過了許久,才突然轉過身說道:“老六,如果有一天我犯了欺君罔上的罪過,你還會不會認我做你的四哥?”
他微微一愣,立刻堅定地說:“殷瑜跟著四哥。”
他卻笑著把臉轉過去說:“傻小子。”
站在這裏眺望,上京的一片景色盡收眼底,而此刻萬家燈火在重重水汽包圍之中,模糊得像是一顆顆倒影在水麵上的星,在那裏,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盞燈,屬於自己的一個家,而他的家到底在哪裏?皇宮之大,竟然沒有一處真正屬於他的容身之所,寄人籬下的日子漫長而麻木,所有的壓抑,所有的痛楚,那些來自四麵八方的嘲諷和輕視,那些無法被理解和消化的親人的漠視,手足的疏遠,一樣一樣,隻有四哥能懂,隻有他願意把他當做手足兄弟來看待,隻有他願意在他最窘迫的時候伸出援手來,那一日,是他第一次同他說話,他說:“你用我的弓吧。”
而父皇駕崩後迎來的第一個清晨在記憶裏同樣鐫刻得異常清晰,接連一晚上的暴雨肆虐,天氣竟然格外的晴朗,文武百官幾乎全都徹夜未眠,一早起來便聚集於此,皇上的九位皇子,也於群臣麵前一字站定,先帝的左右兩位丞相在眾人的麵前用貼身保管的金鑰匙取出了錦盒,當眾宣讀先帝的遺詔:“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嗣丕基,五八年於茲矣。自親政以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皆仰法太祖、太宗謨烈……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朕之四子殷隕,年氏妃所生也,弱冠之年,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製,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帝位……”
他隻覺得耳中砰然作響,雙拳下意思地握緊……竟然是四哥,竟然是四哥……昨夜的畫麵在眼前一幕幕急速閃過,昨晚他說過的話猶還響在耳邊,他不禁用餘光看向身邊的毅親王殷隕,隻見他俊逸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多餘的神色,隻有在躬身接旨的時候,唇角掀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似乎那一塊疑團在心裏慢慢的抽絲剝繭開來,隻是無論任何殘忍的事實,都無法更改他暗定多年的承諾,他既然下定了決定要追隨殷隕,那麽,無論四哥做什麽,他都要做他手中一柄最最尖銳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