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塵的話說完了,眾人也隨之悄悄散了,各回各處,各忙各事。一切恢複如常,隻剩下那青石板上殘留的斑斑血跡,提醒著眾人這裏剛剛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屋裏,沈月塵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單手扶額坐在桌邊,不由得一陣沉思。
吳媽和春茗翠心候在旁邊,半響也沒說話。一時寂靜無聲,片刻,隻聽院裏傳來了唰唰地聲響,正是小丫鬟拿涼水刷洗石板地。
吳媽給春茗遞了一個眼色,春茗心領神會的出去燒水泡茶,泡了上好的鐵觀音端上來,小心翼翼道:“小姐,請喝茶。”
沈月塵聞聲抬眼,見她和翠心一臉怯生生地瞧著自己,不禁輕輕歎了一聲道:“怎麽?連你們也開始怕我了?”
春茗微微一怔,忙搖搖頭道:“不是,奴婢隻是擔心小姐您動了氣,不小心氣壞了身子……”
沈月塵接過茶,抿了一小口,道:“茶很好喝,可你這話說得有些不老實。”
春茗隨即想了想,忙道:“奴婢不怕,規矩就是規矩,主子懲罰奴才,天經地義,何況他們又是有錯在先。”
沈月塵見吳媽不說話,猶豫著問道:“媽媽您怎麽看?是不是覺得我下手太狠了?”
吳媽搖了搖頭,看著她輕聲道:“小姐是朱家大少奶奶,做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不需要向下人們解釋。老身跟了小姐這麽多年,最清楚小姐的心性,您今天這麽強硬,也是為了要以絕後患,免得日後又有人不安分,終究害人害己。”
沈月塵聽著這話,心裏鬆快了不少,她就知道吳媽,不論何時何地,總是這世上最懂她最支持她的人。
她放下茶碗,一手拉過吳媽,一手招呼春茗和翠心過來跟前,溫和道:“在這院子裏,隻有你們是我最信任的人,往後咱們還得繼續主仆同心,風雨與共,一路小心翼翼地過下去才行。”
吳媽回握住沈月塵的手,輕輕拍了幾下,安撫道:“小姐放心,隻要老身在這世上一日,便會盡心盡力照顧小姐一日。”
春茗和翠心也跟著點頭,一臉忠心。
沈月塵不禁莞爾一笑,“我相信。咱們心近,你們的心意我都明白。”
又過一盞茶功夫,沈月塵又聽到院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卻是丫鬟的傳話聲,猜想著一定是朱錦堂回來了,便整整衣襟,起身走到門口站著相迎。果然,朱錦堂獨自一人地進了屋,身邊連個丫鬟小廝都沒帶。
朱錦堂早就聽見了風聲,說院子裏出了事,但沒有著急趕回來。他原本以為,沈月塵是個溫順的性子,鬧不出多大的動靜,沒成想,她今晚的所作所為,倒是有些讓人刮目相看。
二管事朱安,還有西側院管事的李嬤嬤,全讓她給劈裏啪啦地賞了一頓板子。如今,這件事都已經在下人堆裏傳遍了,人人稱奇不說。就連朱錦堂也頗感意外,早了半個時辰回來,想聽聽她的說法和解釋。
沈月塵不急不忙地斟上一杯茶遞給朱錦堂,神情平靜道:“這事,其實說來倒也簡單。不過是兩個貪心不足的奴才,想要一起合夥來算計妾身,卻不小心先露出了馬腳,被妾身知道之後,將二人論了家法處置。”
她看似風輕雲淡地兩句話,就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說了個明白。
朱錦堂抬眼直直看向了她,問道:“他們如何算計你了?”
沈月塵早前默默平複了心緒,這會的神態舉止與往常一樣,目光也沉靜如水,隻把那本賬本輕輕地擱在桌子上道:“就是因為這本賬。朱安自己做賊心虛,生怕有人發現什麽問題,托李嬤嬤派了個丫鬟進來做事,然後,趁機會把它偷走。”
朱錦堂聞言,修長的手指落在賬本上,輕輕敲打了幾下。心道,那朱安好歹也算是半個聰明人,怎麽會起了這樣混賬糊塗的心思,而且,還被人抓住了把柄……
想到這裏,他又抬頭看向沈月塵的側臉,朱安那樣一個會精打細算的人,居然也敢做出這樣覆水難收的事,原因無外乎,隻有兩個,其一就是他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算盤打得太精,把自己也給算進去了。其二,就是他自己狗急跳牆,壓力太大,所以才不管不顧地走了這步險棋。
他到底是急什麽?怕什麽?沈月塵雖說是主子,卻是個不懂經營的深宅女眷,居然也能讓他如此慌張不安……還是說,沈月塵真的有什麽過人之處,讓他擔心,讓他不安了……
朱錦堂瞧了沈月塵好一會兒,見她不動聲色,隻盯著桌上的茶杯微微出神,黝黑的眸子一閃一閃的,炯炯有神,就像是天上亮晶晶的星星。
沈月塵隻想在下人麵前立威,麵對著朱錦堂,她還是想要繼續溫柔恭順下去,於是,開了口道:“妾身剛知道的時候,也是嚇了一大跳,不知如何是好。可想著此事可大可小,總要先問個清楚明白才行。卻不想,最後還是驚動了大夫人,夫人命妾身將人看好,待到明兒回了老太太,再做定奪。”
沈月塵斟酌著語句,繼續道:“其實,妾身隻不過是一個婦道人家,哪裏懂什麽經濟學問。當初,不過就是心裏猜度著朱安暗中抬價,弄些小把戲而已。誰知,陰差陽錯的,竟把事情鬧得這麽大……”
雖然,平時朱錦堂很少過問內院的事,但是很多事情不用過問,他心中也能猜想得到。
奸,懶,饞,滑,貪。不管是外院還是內宅,但凡是有點身份體麵的人,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又有哪一個沒在背地裏偷偷的從朱家拿過好處。
東西太多,數目就會亂,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免不了會有一些從手指縫裏溜出去讓他們撿個便宜。貪點好處便宜,倒也無妨,隻是不能沒了分寸,得一想十,眼饞肚飽的沒完沒了。
仔細算來,朱安在內院管事也有些年頭,早已經腸肥肚滿的了,也是時候該剝了皮,清理清理才好。
朱錦堂沉吟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老太太也不會為他們做主。這種奴才,死不足惜,若是栽到我手裏,早就讓他連還嘴的力氣都沒有了。”說到這裏,他突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望著沈月塵道:“明早我派人給你寫個單子,把外麵的市價行情都標寫出來,你仔細對一對這本賬,便能知道那朱安究竟貪了多少。這件事,是你發現的,理應由你來辦,回頭你把東西一並帶去,讓老太太瞧瞧就是了。”
沈月塵聞言,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立刻道:“大爺說的妾身都記下了。”
朱錦堂見她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神情,隻覺她到底還是年紀小,心裏臉上藏不住事,歪打正著地攤上了這麽一件麻煩事。
沈月塵原本還有些擔心,朱錦堂會嫌她多事,沒想到,他居然還會提議主動幫忙。
朱家到底是商戶人家,有財大氣粗的一麵,自然也會有錙銖必較的一麵。畢竟,錢這東西,再多也沒人嫌多,寧可砸錢聽個響兒,也不能隨隨便便地被下人變法偷去。
沈月塵心裏有了底兒,神色間也緩和了不少,望著朱錦堂,笑盈盈地問道:“大爺,晚膳吃得還好嗎?要不要再吃點宵夜?”
朱錦堂聞言,知道她一定是有所準備,便道:“有準備的話,就端上來吧。”
沈月塵點頭,立刻喚來春茗擺飯。
因為是宵夜,不是正餐,所以菜色不多,隻有兩道菜和一碗湯。一道是素炒菜心,一道是蝦仁豆腐,還有一大碗火腿葫蘆湯。
雖說看著簡單,聞著卻香味撲鼻。沈月塵親自盛了一碗湯放到朱錦堂的麵前,含笑道:“宵夜不宜吃得太多太膩,請大爺講究著用些吧。”
朱錦堂慢慢地地喝了一口,很滿意道:“你身邊的這個吳媽,做菜的手藝確實不錯。”
沈月塵微微一笑:“大爺喜歡就好,妾身先替吳媽媽謝謝您了,回頭得了空,再讓她親自過來給您道謝。”
朱錦堂又喝了一口湯,淡淡道:“我不過說一句話而已,至於麽?”
沈月塵笑道:“大爺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吃過多少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啊。吳媽能得您點頭說一句不錯,便是最好最大的誇獎了。”
朱錦堂聞言,隻覺她真的是越來越會嘴甜賣乖了,微微勾勾唇角,卻沒有笑出來。
用過宵夜之後,兩個人都毫無睡意,便雙雙靠坐在床上,各自翻了本書來看。
沈月塵繼續翻著賬本,朱錦堂卻是從她的桌子上隨便抽了本《千金方》,微微蹙眉地看起來。
兩個人各自神情專注看著手中的書上,誰也沒說話,可是看著看著,朱錦堂忽然覺得肩上一沉,低頭看去,隻見沈月塵歪著腦袋靠在他的肩上,靜靜地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連手裏的賬本也不知何時攤在了被子上。
朱錦堂看了看她的臉,慢慢伸手把被子上的賬本收好,忽然抿起唇,無聲地笑了出來。睡覺之前都得捧著賬本,還真像是個守財奴的媳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