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六斤才把話說完,就見旁邊的妻子不停地給自己使眼色,用手肘碰了碰他,走上前一步,輕聲勸道:“他爹,咱有話慢慢說,你別嚷嚷啊。”
驢脾氣就是驢脾氣,脾氣一上來就知道大聲嚷嚷。
誰知,張六斤還真是驢到了底,一時激動地脫口而出道:“那地是俺的*!要俺買地,除非俺死了。”
張元在旁,聽著心裏不舒服,忍不住開口道:“爹,您這是說啥話呢。”
吳媽連連擺手道:“張老哥,我今兒可不是來算計你的,咱們都是老相識了,好歹還有點交情在。我是誠心誠意來和你談買賣的!正所謂,買賣不成仁義在。你先別急,咱們坐下來慢慢說。等我把話都說完了,你再做決定行不行?”
張六斤沉著臉,神情忿然,已滿是褶皺的雙眼透著股倔強,挺著身子,不肯坐回去,最後,還是被妻子和兒子半拉半拽地按回到了炕沿兒。
吳媽緩了一緩氣息,隻把隨身攜帶的包袱慢慢打開,先取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擱在桌上,以示誠意,淡淡道:“張老哥,你家的地是祖傳的,你心疼不舍得賣,我能理解。可是,今年聽說大家的收成都不太好,光憑著您手裏的這幾畝田地,怕是不好過年啊。”
張家人一看見銀票,臉上的神情頓時都有些變了。
今年是個荒年,地裏收成不好,為了湊口糧,他們把還沒養起秋膘兒的母豬都拉出去買了。
一百兩銀子,張六斤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這麽多銀子。
他們家確實很缺錢,吃的用的,穿的使的,沒有一樣不是緊緊巴巴的。還有,家裏的兩個兒子,早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卻因為湊不夠彩禮說親,又沒有房子,所以一直耽擱著辦不了。
一文錢難倒莊稼漢,何況是一百兩。
張六斤盯著那桌上的銀票,目光中多了幾分迫切之情,但心中憋著一股憨直的勁頭兒,硬生生地讓他偏過頭去,不多看一眼。
吳媽見他對自己不再黑著臉了,連忙又道:“我家小姐想置辦幾畝好地,待到來年開春的時候種點糧食和蔬菜。隻是,我們不是莊稼人,對農務活皆是一竅不通,所以,買了地也隻能交給別人來打理。我和老嫂子認識多年,可算是知根知底,我是打從心裏信得過你們,你們怎麽就信不過我呢?”
張嫂子聞言,忙順勢解釋了一句:“哎呦,吳媽媽,俺們哪能信不過您呢?信得過,信得過。”
春娥在旁,猶豫著開口道:“張叔張嬸,吳媽一定是為了幫咱們家才會這樣做的。我家小姐,身份尊貴,為人和善,何苦為了這幾畝地來算計咱們呢。”
吳媽眉心一動,接著為他們分析利弊道:“依著行情來算,最貴的地,也不過十兩銀子一畝。我現在用八兩銀子買你們家的地,一百兩可以買十二畝,你自己手裏還能剩下幾畝菜地。這樣的好買賣,怎麽算都是你們占便宜啊。”
八兩銀子一畝地,這個價錢絕對是高價了。
張嫂子立刻動了心,看著自己的丈夫,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他爹,可是八兩銀子啊。”
張六斤悶著頭,故意一聲不吭。
吳媽抬手拍了拍桌上的銀票:“張老哥,現在還有兩個月的時間才過年,你們拿上先蓋一間新房,然後給兒子們說個好親事,娶個好媳婦,待到來年的時候,就能抱上白白胖胖的大孫子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六斤不想動心都難。
孫子,他都五十多歲了,還沒能抱上孫子,光是想想就覺得愧對祖宗。
張嫂子看著丈夫沉默的臉,心裏急得都快冒出火來了,忙捏了捏他的胳膊,“他爹,你倒是說句話呀。”
張六斤尋思了很久,還是搖搖頭:“這是父輩們辛辛苦苦留下來的地,俺要是貪錢給賣了,回頭到了下麵,俺拿什麽臉麵去麵對祖宗啊?”
張嫂子氣得直咬牙:“咱們不買地,老大啥時候能娶上媳婦?啥時候能為張家繼承香火?是地重要,還是人重要?糊塗,越老越糊塗!”
張元一聽見“提親”兩個字,立刻望了望春娥,而後又掃了一眼父母,有心想拒絕的,但是卻沒來得及說出口。
吳媽不想看他們夫妻吵架,隻道:“賣不賣,其實沒什麽太大分別。你們先賣了地,我們再重新租給你們,地裏到頭還是歸你們打理,而我家小姐,每季隻收你們二兩銀子的租金和三成收成,其餘剩下的全是你們自己的。”
“這一百兩銀子拿到手,你們家就等同於是,徹底翻了身!以後你們想買多少地買不得,就算是做生意都夠用了。何必,非要較這個真兒呢。”
吳媽的話說得有情有理,張六斤遲疑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認真問道:“吳媽,您要的租金確實不多。可是,萬一再攤上像今天這樣的荒年,那些租金和分紅,俺們到時候還是拿不出來啊。”
吳媽見他的心思開始鬆動了,嘴角含笑道:“我家小姐素來是個活菩薩,最是心善慈悲。以後,你們若真有什麽不便的地方,隻管言明一句,咱們坐下來一起想辦法,總不會讓你們為難受苦就是了。”
春娥也點頭道:“是啊,我家小姐為人最是和善了。叔叔嬸子,想想她當初是怎麽安排我過來養傷的……若是換成別人,早就棄之不管了……”說完,她不禁泛紅了眼眶,看得張元心裏直著急。
張六斤想了又想,又看了看妻子一臉焦急的神情,索性一咬牙,重重地點頭道:“好,難得朱家大少奶奶看得上俺們這幾畝地,俺也不能太不識抬舉了。行,俺賣!”
吳媽見他終於同意了,臉上立刻綻開笑容,道:“好,那今天咱們這筆買賣可算是談成了,你們把地契拿出來,我這就把租契寫好……”
她一早就做好了準備,帶著紙張筆墨。
張六斤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起身去找了地契。張嫂子則是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老大,你去把村長過來,做個見證。”
張元悶悶點頭嗯了一聲,轉身出門去了。
收起了地契,又寫好了租契,雙方按了手印,畫了押,還有村長做了親自見證,這筆買賣就算做成了。
接過銀票,張家老倆口都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還有些不敢相信似的。
吳媽的心情也不錯,背過身子,把地契貼身收好,跟著招招手道:“春娥,你過來。”
春娥忙應聲去了,心裏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來:“吳媽,您還有事吩咐?”
吳媽笑笑:“你現在能聽見了?要不要跟我回城裏去?”
春娥愣了一下,雖然她現在不算聾子,但是到底還是半個殘廢,回去朱家怕是不可能的,而且,她也不想離開張家……這裏日子雖苦了些,但卻能被人重視,被人關心,被人喜歡……
她咬了咬下唇,道:“吳媽,我心裏很惦記小姐,可我不想回去……”挨了一頓打,聾了一隻耳朵,她是真的怕了。
吳媽早猜到她會這麽說,而且,剛剛聽她和張家人一口一個“咱們”的說辭,心裏也就有數了。
張六斤和張嬸子心裏也不願意讓她走,更別說,早已經急得抓耳撓腮的張元了。
在張家二老看來,春娥雖是奴婢出身,卻是見過大世麵的人,而且,會寫會讀,還會做飯燒菜,更不用說那一手好針線了。他們祖祖輩輩都是目不識丁的莊稼人,最稀罕的就是像她這樣秀氣的閨女。
吳媽拉過春娥的手,當著張家人的麵,問道:“你若真心想留下,我一定成全你。不過,這裏的條件清苦,天天不比你在朱家吃香的喝辣的,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春娥搖了搖頭:“小姐對我有恩,張家對我有情,我心裏舍不下他們……小姐的恩情,春娥隻能等到來世銜草接環,再相報了。”
吃苦怕什麽,她又不是沒吃過苦。
張元待她的心思,她心裏麵一清二楚。與其,再回去給別人做奴做婢,還不如,找個知疼知痛的老實人兒,踏踏實實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仔細想想,小姐雖然嫁得好,可每天早上一睜眼,還不是一腦門子的麻煩事堆在眼前,每天不是防著姨娘,就是下人,還得操心家裏家外的那些瑣碎……太難了。
張家人心頭一喜,吳媽則是似歎非歎,道:“女大不中留。隻要你過得好,小姐心裏也就高興了。張嫂子,春娥這孩子無父無母,我算是她的長輩,今兒也就替她做主了,您看看她這個兒媳婦你們滿意不滿意?”
春娥聞言,羞紅了臉,低下頭去愈發感到不好意思起來。
“滿意滿意,俺們求之不得呢。”張嫂子滿臉笑容,推了一把兒子,道:“傻小子,還不去向吳媽道謝,沒有她,你小子能有福氣娶到春娥這麽好的媳婦?”
張元傻笑著抓了抓頭,紅著臉走到吳媽跟前,磕個響頭,大著嗓子道:“媽媽放心,俺一定對春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