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繼室

第一百四十八章 雪夜(四)

阮仕林好心的一句話,卻讓阮正山的心裏頗不是滋味。

眼看著這一屋子的人都在說說笑笑,可是,每個人心裏都再替自己打算,隻可惜了琳珞,滿心歡喜地回來,卻不知未來等著她的是什麽樣的日子。

這樣的非常時期,他身上縱使有功,也大不過聖上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都是聖上的,他的孩子自然也是聖上的。

隻是如今,太子一黨蠢蠢欲動,趁亂逼宮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好在宮中還有太後坐鎮,太子也不敢太造次了。可是現在沒事,不代表以後沒事。一旦事發,就是驚天之變,後果不堪設想。眼下,京城人人自危,大家都賭最後會是聖上贏,還是太子贏,還是四皇子撿了便宜,所有人都在賭,而下賭的賭注就是自己合著全家人的身家性命。

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阮正山雖是武將出身,但也在朝中沉浮多年,世道人心這些事,他早看透了,也看夠了。

行軍打仗,阮家人在行,可是勾心鬥角的本事,他捫心自問自己實在欠著慌。

阮正山知道,自己和阮家即將有一場大劫,再不做點門麵上的功夫是不行了。可是這樣,賣兒賣女的事情,他是打從心裏覺得不齒……他原本想豁出這張老臉,親自去求太後娘娘一個人情,可是妻子段氏卻把他給勸住了,說他是老糊塗了,為了一個庶出的孫女兒,把全家人推出去當靶子。

用段氏的話來說,阮琳珞就算再好,也是個女兒身,既不能傳宗接代,又不能光宗耀祖。難得太後娘娘不嫌棄,讓她進去伺候,咱們該千恩萬謝才對,哪能去推去拒,給臉不要臉呢。

段氏的娘家,祖上也是做過官的,隻是後來沒落了。她的話並不是全無道理,阮正山不得不聽,也不得不點頭同意。

太後說什麽是什麽,聖上和太子都要聽她的,何況是他……

阮正山的目光微微一閃,隨即含笑道:“快去你娘那裏吧。”

阮琳珞聞言,立刻走到朱元蘭身邊,一股腦兒的窩在了她的懷裏,撒著嬌道:“娘,珞兒可想您了。”

朱元蘭伸手攬住愛女,摩挲著她的後背,慢慢道:“回來就好,外公家裏可一切都好?”

阮琳珞連連點頭,“外公外婆好,舅舅舅媽也好,哥哥和新嫂子也好,大家都好。”

此時,對麵幾個清麗少女紛紛站起,湊到阮琳珞的身邊,和她親親近近地說起了話來。

她們都是阮琳珞的堂姐妹,和她的年紀相仿,衣著打扮都差不多,一個個粉妝玉琢,秀麗出眾,各有各的嬌俏,各有各的風姿。

朱錦綸略略一掃,便在心中分出了高低,論樣貌,阮琳珞絕對算不上是最出色的一個,但論氣質,隻有阮琳珞給人的感覺最甜美,隻用一個笑容就能比出高下了。

朱錦綸收回目光,心中暗道:大姑母這麽疼愛琳珞,恐怕也是這個緣故吧。琳珞妹妹身上有她曾經年少時的影子。

這些日子,阮琳珞不在,朱元娘心裏雖然掛念著,但是卻沒有擔心。

從前,父親母親是怎樣的疼愛她,她心中有數,阮琳珞在他們身邊,一定會被寵上了天。

朱錦綸正式地給朱家人請安,恭敬而有禮,朱元蘭主動上前扶起他,一臉憐惜,還帶有些許的愧疚,“錦綸快起來,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

阮西平在旁也出聲道:“都是自家人,你無需這般,孩子起來說話。”

朱錦綸笑著起身:“禮多人不怪,無礙的。”

話說到這裏,阮正山發話道:“孩子們路上辛苦了,先讓他們休息一下,等會兒再過來吃飯。”

眾人聞言,應聲答應之後,方告退下去。

阮西平領著朱錦綸去了他的書房裏說話,隻見他的書房裏設有四麵高高的書架,上麵的擺設文雅精致,而且,還整整齊齊地堆放著不少的書。

朱錦綸環視一圈,心知自己的這位大姑父平時也是個愛書之人,必定知識廣博。

阮西平雖是武將出身,卻開蒙的早,五歲時便跟著長兄讀書寫字,從小就識文弄墨,所以算得上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全才。

朱錦綸和阮西平一道坐下喝茶寒暄,隻覺,他的人在這裏,可是心思卻不在這裏。

兩人閑話了幾句之後,阮西平便開口道:“雖說快到年節了,但你舟車勞頓,也不好立刻趕回去,不如先暫時在此委屈住一兩天,等過兩天,我親自安排車馬將你送回德州可好?”

朱錦綸聞言,立刻起身行禮,拱拱手,感激地說:“多謝大姑父關切照顧,錦綸感激不盡,住在這裏本是討叨,哪裏還敢提委屈兩個字!”

阮西平淡淡一笑,“都是一家人,不說這些見外的話。想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歇吧。”說完,他轉頭吩咐管事崔浩,道:“先把錦綸安排到‘卿翠閣’,讓下人們好生服侍著,不許怠慢!”

崔浩點頭應道:“是!”跟著,招招手,示意門旁的兩個小丫鬟過來伺候,親自帶路將朱錦綸送去休息。

此時,朱元蘭攜著女兒琳珞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女兒說,可是,真到要開口的時候,她卻又遲疑起來,遲遲說不出話來,越想愈是委屈,眼裏的淚光愈加晶燦。

阮琳珞瞅著母親流著淚,便知大事不好,神色瞬間轉為黯然,沉默半響之後,終於忍耐不住一股腦地撲進她的懷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小手緊緊地抓著她的衣裳不鬆手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不進宮……娘求求您,救救我……”

雖然她的年紀小,可是該明白的事,都已經明白了,所以,心中不覺有些惶惶然。

朱元蘭聽了微微一怔,隨即心裏也難受得不行,守著外間的丫鬟婆子也跟著一起默默地掉下了眼淚。

一屋子人哭哭啼啼,好不悲傷。

阮琳珞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在母親的麵前爆發,她心裏又怕又委屈,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一顆一顆地砸在了朱元蘭的手背上。

朱元蘭覺得自己心都快碎了,忙摟著她道:“珞兒,快別哭了,有娘在呢……還有娘在呢……”

她原本是奉了婆家的話,過來遊說安撫女兒的,可是剛見她一哭,心裏就像被什麽重物碾過了一般。

她終究是個孩子,縱使表現得再懂事,再聽話,也不過隻是一個孩子。

阮琳珞聞言,繼而抬起哭得紅腫的雙眼,哽咽道:“娘,女兒不要進宮,女兒不要。”

朱元蘭一臉糾結,眼神幽深,卻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摟著她好一會兒,說出了自己一直壓在心底的話,道:“你先不要哭,哭得娘心都碎了。依著你爺爺奶奶的意思,他們是不想管了,可我和你爹卻都舍不得你,你爹他一直在想辦法,娘也一樣……”

阮琳珞聽了這話,心裏酸酸軟軟的,隻聽母親繼續說道:“眼下咱們就先聽老太太的,先最好進宮的準備。不過,我和你爹會在暗中想辦法,你且記住,你心裏有多難過,爹娘的心裏就有多難過。”

看著孩子受苦受傷,為人父母的心裏會覺得更痛更傷,

阮琳珞點點頭,眼淚流得更凶了,“女兒記住了。”

朱元蘭微微沉吟,隨即捧起女兒滿是淚痕的小臉,神情認真道:“不過,此事非同小可。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娘要問你一句話,如果……如果爹娘真的沒有辦法了,你要怎麽做?”

阮琳珞聞得此語,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片刻沒有言語。

我要怎麽做?我該怎麽做?

阮琳珞的心裏亂糟糟的,隻怔怔地看著母親,搖搖頭道:“女兒不知……”

朱元蘭忍住淚水,目光中流露出幾分犀利之色,看著女兒的臉,凜然道:“倘若一切都成了定局,再也無力改變。那麽你就要遵從太後娘娘的意思,進宮生活。深宮幽幽,那裏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一旦進去了,便也沒有回頭路!所以,所以珞兒一旦進了宮,就不能再想著回來,除非你死了,否則你終生都要在那裏過活……所以珞兒,你要堅強,要爭氣,要一直往上爬,往上爭,一路上爬上那個皇室最高的位置!”

阮琳珞聽了這話,登時臉色一變。

母親這話是何意?皇室最高的位置,那又是哪裏?

朱元蘭沉吟道:“身為女子,一生有兩道坎,出生之時是第一道坎兒,而這第二道就是嫁人。女子嫁夫,等同於是人生中的第二次投胎。娘這一生從沒有做過後悔什麽事,可是,娘近來卻常常追悔莫及,後悔當年戀慕你爹的家世和風度,嫁給他為妻。你爹是這世上少有的好人,可惜尊卑貴賤,他卻是庶出之子,縱使比你大伯好上百倍,也無法繼承爵位,這就是他的命。你爹他是男子,沒有第二次投胎的機會,可是你有……珞兒,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有些話不用娘親明說,你也可以做到心中有數。爹娘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你自己心裏必須有個主意才行。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一旦被逼入絕境,都會不顧一切地全力一搏,努力給自己博出一條活路。你現在就是如此,進宮之後,沒有人可以幫你,你必須自己給自己博出一條活路,知道嗎?”

阮琳珞聽了這話,眨著淚眼,緩緩撫著心口,不覺心中更痛。

母親的意思,是讓她做好最壞的打算,。

她委委屈屈地點點頭,雙眸中依然霧氣氤氳微微沉吟,隨後用力咬了一下嘴唇,低低道:“女兒明白了。”

夕陽漸漸西沉,晚霞鮮紅如血慢慢暈染了一大片天空,霞光染紅了天地,也染紅了滿城的房屋舍瓦。

臨近傍晚的時候,阮正山忽然接到了宮裏送出來的密信,說是外城的幾位王爺忽然奉旨入宮,宮裏麵好像有了什麽動靜。

阮正山聞此,連忙把長子阮東升和次子阮西平叫到書房議事,還讓家人把官服官靴都準備好,以備不時之需。

沒過多久,京城就開始流言四起,有的說聖上大病來襲,怕是要不成了。還有的說太子親自帶領禦前侍衛逼迫聖上退位,連即位的詔書都寫好了,還有更甚者說,太子已經將聖上幽禁起來,企圖謀朝篡位。

各種各樣的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在眾人的耳邊來飛來去,弄得人心惶惶不安。

等了大半夜,沒有一個肯定的答案。

阮西平和父親哥哥在書房熬了一宿,朱元娘和阮琳珞也是幾乎一宿沒合眼,臨近清晨在稍微眯了一會兒。

待到過了卯時,宮裏的人終於傳出一個震驚世人的消息。昨夜二更,聖上駕崩於太和殿,並且留下遺詔,將皇位傳給太子殿下,即日登基。

方才過了不到一晚上的功夫而已,就從永昌二十三年變成了雍明元年了,所有的一切都隨之改變,來得讓人措手不及。

阮正山聽聞這個消息之後,立刻癱坐在座椅上,半響無語,之後的反應就是換上朝服,準備進宮吊唁。

這次的賭局,太子殿下完勝了所有人,毫無疑問成為了最大的贏家。

那些之前挑錯了邊,下錯了賭注的人們,眼下人人自危,顧不得多想,第一時間就是卷帶金銀,攜妻帶眷地逃離京城,卻不知京城的四扇城門早已落鎖,嚴禁一切人員出入。

國喪之下,舉國同哀。可是,新皇即位,又是普天同慶的大事,悲喜兩重天,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

阮府的下人們連忙將府上的紅燈彩綢卸下來,繼而換上新糊好的白燈,新裁剪的白綢。

不過兩三個時辰的功夫,京城上下皆是一片素白之色。

阮西平第一時間告訴了朱元娘這個消息,兩人雖然沒有過多的交談,但是,眉眼間已經浮現出了些許輕鬆的神色。

老天有眼,不知算不算是讓阮琳珞逃過了一劫。

朱元蘭無力地端起茶杯,輕輕地喝了幾口。隻覺心裏鬆鬆垮垮地,說不上來是什麽感受。

眼下的困境,雖然沒了,可是未來的困境,卻還是等在那裏。

一朝變天,所有的人都要跟著抖三抖才行,何況,像是他們這樣的功勳之家,自然牽連更深。

阮琳珞熬了一夜,淩晨時分,才躺在母親的身邊小憩片刻,可是,她也睡不穩當,聽見有人說話的動靜兒便醒了。

她一醒來,見眾人都垂著眼不吱聲,頓時有些心慌起來,聽了母親朱元蘭細說了一番之後,才大大地鬆了口氣,聲音顫顫道:“娘,女兒是不是有救了?”

朱元蘭連連點頭,掩住她的嘴,不想讓她禍從口出,隻道:“我的兒,咱們暫時沒事了。”

阮琳珞聞言,頓時又哭了出來,撲在母親的懷裏嚶嚶哭泣:“娘……娘……”

從深淵到天空所需的時間,才不過一晚而已,連她自己都覺得像是個驚心動魄的夢……

一時間眾人也紛紛陪淚不止,旁邊的婆子猶豫著上前一步,道:“二奶奶,這會不是哭得時候,府裏要準備國喪的事宜了,你也該換衣裳準備跟著大奶奶進宮吊唁了。”

朱元蘭不是沒有分寸的人,立刻整理心緒,收起眼淚,吩咐丫鬟端水過來伺候自己洗漱更衣。

母親走後,阮琳珞靜靜地坐了一會,仿佛還沒有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須臾,有小丫鬟掀了簾子進屋,手上捧著一身素白的孝服。

“小姐該更衣了。”

阮琳珞微微回過神來,看著那素白幹淨的孝服,生平第一次覺得這一塵不染的白色,竟是如此地好看,美得讓人幾乎移不開眼去,怎麽看也看不夠……

……

京城的消息,不過一天就傳回了德州城內,老百姓紛紛驚惶不已,鬧不清之前還好端端的聖上,怎麽說沒就沒了。

不過,大家雖然心裏存著疑影兒,但也不敢私自議論,隻能在自己心裏揣測揣測而已。

朱家算是聽得消息比較早的。朱老爺子聽聞此事,簡直覺得是大快人心,把手中的剪子摔在桌子上,冷冷一笑,語氣中隱隱也有些諷刺:“這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他是皇帝老兒也是如此,他這一死,死得可真是時候啊!”

朱峰清清了嗓子,提醒道:“爹,您高興歸高興,別什麽話都說啊!”

朱老爺子挑眉一笑:“我在我自己家裏有什麽說不得的。天高皇帝遠,何況他還是個咽了氣的,我怕他作甚?”

朱峰知道他老人家心裏一直憋著一股火兒,索性由著他發泄一通,等他都說完了,罵夠了,方才開口道:“太子即將即位,早前那些彈劾他的人,怕是要遭殃受罪了。兒子聽說,景榮王也是其中一個啊……”

朱峰的神色極為驀然,沒有像父親那樣氣憤填膺,隻是語氣平靜道:“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素來心狠手辣,一旦那景榮王開刀的話,秦家怕是也免不了跟著一起受牽連啊!”

朱,秦兩家關係匪淺,總要提前有個準備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