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繼室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夢醒(一)

已經過了二更,朱家上房內仍是一片通明。

朱老爺子坐在太師椅上,雙手交握在胸前,身子微微向前傾著,眼簾低垂。他半響不語,眉眼間竟是憂慮之色,惹得屋中的其他人也不敢輕易出聲。

朱老太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也是一臉憂愁,聲音略帶沙啞,開口道:“老爺,時候不早了,還是早點歇著吧。”

朱峰聞言,也起身上前請示父親道:“是啊,爹,身子要緊啊,不要太操勞了。”

朱老爺子見他們都來勸自己,稍微有些煩了:“行了行了,都別勸了,都散了吧。”

朱峰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神,雖然有些困意,但還是留下沒走。

朱峻可是熬不住了,他近來應酬不斷每天幾乎都是三更時分,才能回家歇一歇。今天因著京城那邊出了事,他才緊趕慢趕地回來,這會一直忍著哈欠,難受得緊。

朱峻夫婦先行告退,黎氏坐著沒動,目光一直盯在他們二人的身上,不自覺地蹙了蹙眉。

這會,上房裏隻剩下兩位老人和朱峰夫婦了。

朱峰和朱峻都是朱老太太的兒子,一樣都是親生的,一樣都是自己的心頭肉。可是,在她的心裏還是一直比較偏愛長子朱峰。

不僅是因為他是她的第一個兒子,更因為他是長子,未來要繼承家業的當家人。

立嫡立長,乃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而且,朱家打從老太爺那一輩起就子嗣單薄,男丁稀少。待到了朱錦堂這一輩也是同樣,前前後後,也不知費了多少心,遭了多少罪,可如今,也隻有明哥兒這麽一個*而已。

他們長房過得越是不好,二房

朱老爺子長歎一聲:“明兒給你大姐回一封信,說咱們都知道了。眼下最要緊的是那孩子沒事,你讓錦堂安心陪著她在阮家養病,別著急回來,別……”

他把話說到一半,便又說不下去了,隻是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似有怨氣道:“咱們朱家到底是造了什麽孽,為何要讓孩子們遭這種罪?”

朱老太太見他這麽說,不禁紅了眼眶,隻道:“老爺說的是什麽話,什麽造不造孽的?”

朱老爺子一時感慨,想了想又道:“你們長房過得安穩,咱們這一大家子人才能過得安穩。”

長房安寧,則一家安寧。朱老爺子多年來一直深信這一點,他從小培養朱峰,為的就是讓他將來可以繼承家業,而對於次子朱峻,從來就沒有寄予過厚望。

可是,規矩是規矩,人心是人心。

朱峰有朱錦堂,朱峻有朱錦綸,平心而論,這兩個孩子都是一等一地人才,一樣地出類拔萃,一樣地優秀。

朱老爺子知道自己和妻子總是一味地偏袒朱峰,早已經讓朱峻心生不滿,而且,他最近很不老實……好像漸漸有些壓製不住他了……顯然,這也是讓老爺子很不放心的一點。

朱峰知道父親話中的含義,忙道:“勞煩父親操心,兒子知道了。”

黎氏在旁,先是看了朱老爺子一眼,跟著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暗自搖了搖頭。

再這麽下去,不是個辦法……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

沈月塵整整昏迷了七天,而這七天對於朱錦堂而言,就好似像過了七年一樣。

吳媽見朱錦堂日益消瘦,越發憔悴的模樣,心裏微微有些酸澀,也有些感動。

王太醫前前後後,來了好幾趟,藥材補藥一樣不落地送過來。可是卻遲遲不能斷定,沈月塵究竟何時才會醒來?

朱錦堂的耐性被一點一點消磨殆盡,最後隻剩下滿滿地憤怒。

王太醫從前和朱家打過交道,又在私底下收了沈家的好處,這會礙於靜妃娘娘的勢力,也不好故意隱瞞。

自圓其說是最難的,王太醫隻能避重就輕,盡量不讓旁人看出太大的破綻。好在,他如今已是太醫院總管,說什麽話辦什麽事都十分容易。

傍晚時分,春茗親自進屋點燈,待見朱錦堂還坐在小姐的床邊,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輕聲勸道:“大爺,就快到晚飯的時候了,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朱錦堂從下午回來之後,就一直呆在這裏,片刻都沒有離開過。

朱錦堂隻是搖頭,卻沒說話。

隨後,翠心小心翼翼端著剛剛熬好的湯藥進來。

朱錦堂的鼻尖微微一動,又是這股酸苦的味道,又到沈月塵服藥的時辰了。

翠心把湯藥晾了一會兒,然後送到床邊。

朱錦堂親自將沈月塵扶起來,讓她舒服地依在自己的懷裏,然後,接過翠心遞過來的藥碗,用手指感覺了一下湯藥的溫度,正好合適。

白瓷的碗裏,盛滿了如黑漿般的藥汁,散發著一股濃濃的苦味,光是聞聞味道,就不禁讓人蹙起眉頭。

這樣的湯藥,都已經不知喝了多少碗了,可是收效甚微。

朱錦堂舀起一勺黑濃濃的湯藥,送到沈月塵的嘴邊,慢慢地讓她喝下去。

翠心站在床邊,握著手帕,時不時地給她擦擦嘴角。

然而,就在碗裏的湯藥就快見了底兒的時候,沈月塵突然間動了一下身子,跟著,嗓子裏發出“咯”了一聲,隨後將剛剛喝下的湯藥全都吐了出來。

翠心微微一怔,再看沈月塵正窩在朱錦堂懷裏輕輕地咳著,神情頗為痛苦。

這會,朱錦堂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的髒亂,而是,一手托著沈月塵的身子,一手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眼中的精光一閃,似有驚訝,也有驚喜。

沈月塵咳了一陣兒,方才緩緩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人影兒,仿佛什麽都看不真切的樣子。

朱錦堂望著她的臉,此刻,見她眼中隻有一片茫然,不禁問道:“哪裏不舒服?”

翠心也是喜極而泣,湊上去道:“小姐您醒了?”

沈月塵腦子裏還暈暈的,眼睛前麵像是蒙了一層淡淡的霧氣,滿嘴都是苦味,苦得胃裏如翻江倒海一般地難受。

她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隻覺得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隻能隱約聽見周圍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有人哭,有人吵,還有人一直在歎氣。

朱錦堂是她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沈月塵定了定心神,隻見,他的嘴唇微顫,神情震驚之餘還有一點點喜悅之情。

這時,春茗端著一盆溫水進來,她原本是想給沈月塵擦身的,卻見她已經清醒過來,頓時嚇了一大跳,差點沒把水盆扔在地上。

吳媽隨後也進到屋裏,見她已經醒了,不住哽咽起來。

沈月塵見她們哭哭啼啼起來,嘴唇動了一動,想要開口說話,最後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她現在身上完全沒有力氣,軟軟地,根本不聽自己的使喚。

吳媽激動了一會兒,便又轉身出去去請大夫過來。

沈月塵勉強地彎了一下嘴角,似是在笑。

朱錦堂輕撫他的臉,歎息一聲,“沒事了就好,沒事了就好。”說完,他又望向翠心,吩咐道:“先給她換身幹淨衣裳,洗洗臉,梳梳頭。”

她方才吐了一身,身上全是藥味,肯定會不舒服的。

翠心和春茗異口同聲地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為她擦拭身體,然後,再幫她穿上幹淨的睡衣。

朱錦堂毫不避諱地站在床邊,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沈月塵,仿佛生怕她會隨時再次昏過去的樣子。

沈月塵這會還有些昏沉迷糊,喃喃著道:“怎……麽……我怎麽……了?”

朱錦堂見她說話了,便從背後摟住了她的身子,低聲問道:“宮裏的事,你都不記得了?”

“宮裏……”沈月塵輕輕呢喃著,微微低下頭想了一想,滿腦子都是零零碎碎的線頭,拚接不出來完整的畫麵。

她還記得自己和靜妃娘娘相對而坐,說了很多話,還喝了茶。

對了!是茶……是她喝的茶……

沈月塵無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茶水有毒……娘娘危險……”

朱錦堂聽了她的話,忙安撫道:“娘娘沒事,隻有你中了毒。你知道嗎?你救了娘娘一命。”

此時,他嘴上雖然說著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心裏反複重複地隻有一句話,那就是謝天謝地,你沒事。

沈月塵心裏咯噔一下,抬頭看了他一眼,似有不解。

原來是她中毒了,所以她才會這麽難受。

須臾,朱元蘭和葛大夫都趕過來了,大夫親自為沈月塵診脈,朱元蘭滿臉喜悅,握著朱錦堂的手,道:“這下就好了,隻要細心調理,一定會沒事的。”

因為身體十分虛弱,剛剛醒過來的沈月塵,迷迷糊糊地醒了一會兒,又自沉沉睡去。不過此時,就算她睡過去,眾人也不用那麽擔心了。

吳媽將沈月塵安置在幹淨舒適的被窩裏,還親自為她蓋嚴被角,方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晚飯後,朱錦堂早早地回到房內,想要多看沈月塵兩眼。

昏黃的燈影下,還是那張睡熟安靜的臉,卻不在讓他感到不安。

春茗進來詢問道:“大爺,近來一直休息不好,今晚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朱錦堂擺擺手,示意她不用忙了,隻道:“我今晚就直接睡這裏。”

沈月塵昏迷的這幾天,朱錦堂一直歇在別屋,可是今晚,他有點不想走了,隻想陪著她。

春茗聞言微微一笑,忙收拾好東西轉身退出了房間。

朱錦堂原本並不想吵醒她,隻想想抱著她一起入睡,然而,沈月塵的睫毛還是微顫了顫,跟著緩緩睜開眼睛,在他的懷裏醒過來。

朱錦堂小心翼翼地抱著她坐在床上,用下巴輕輕地頂著她的頭,輕聲問道:“你身上還難不難受?”

沈月塵喃喃道:“沒有……”隨後,她又喘息了一下,繼續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朱錦堂聽了她的話,忍不住歎了口氣道:“別說什麽對不起了,好好歇著吧。隻要你沒事就好。”說完,他低下頭,如蜻蜓點水般地在她的頭發上輕吻了一下。

看見她醒過來,朱錦堂的心裏除了喜悅和安心,還隱隱有幾分感激……感激她能安然無恙,感激她沒有讓自己天生孤克的命數,再一次地被應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