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三刻,盡管日頭已然西斜,可陽光依舊火辣得很,風也停了,天氣悶熱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然則對於堅守在寨牆上的西突厥人來說,這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麵臨著滅族危險的情況下,這麽點悶熱著實算不得什麽大礙,假若曬曬陽光能保住族人的生存,那麽就算是曬得全身皮膚開裂也是值得的,隻可惜決定權並不在他們的手中,盡管所有能拿得動武器的西突厥族人都已經麋集在了寨牆上、營門後,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種姿態,一種垂死掙紮的姿態而已,在凶悍至極的安西唐軍麵前,就憑著這麽一幫子老弱病殘壓根兒就不可能守得住,他們不過是在等,等著命運的最終判決罷了。
等待無疑是種難耐的煎熬,尤其對於等死的人來說更是如此,誰也不知曉懸在頭頂上的利劍何時會斬落下來,也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能救得了自己,然則,眾人除了等之外,卻也無路可走,逃是逃不掉的——十餘萬行動遲緩的婦孺老幼如何能逃得過唐軍騎兵的追擊,就算能罷,從北麵殺來的乙毗咄陸又豈會放過反叛的部族,更別說一旦丟棄了營地裏僅剩不多的牛羊,眾人就算是逃入了大漠中,也一樣是死路一條,是故,等待就成了五大俟斤各部族沒有選擇中的唯一選擇了——十餘萬族人分別集聚在幾個相連的大寨子中,靜靜地等著,除了偶爾傳來的嬰兒啼哭聲之外,竟沒有一絲其他的聲響,便是牛羊也在這等待的龐大壓力下噤了口,緊張的氣息肆意地在寨子中蔓延開去,沉默成了眾人不約而同的選擇。
一片死寂中,先是一股煙塵從西麵的地平線上揚了起來,而後一道不祥的黑線在煙塵中若隱若現地冒了出來,沉靜頓時宛若易碎的陶器重重地撞擊在石頭上一般,輕易地便化為了烏有,吸氣聲、叫嚷聲,哭泣聲陡然而起,躲在寨子裏的十數萬突厥人最後一絲希望徹底地變成了齏粉,幾個寨子全都因此亂了套,任憑各族頭人、權貴們如何彈壓也無濟於事,絕望的情緒如瘟疫一般急速地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如雷鳴般的馬蹄聲中,數萬大軍於煙塵滾滾中急速逼近了西突厥人的老營,突然,一陣淒厲的號角聲在騎兵軍陣中響了起來,原本正縱馬狂奔的騎兵大隊嘎然而止,隻一呼吸間,數萬大軍已然穩穩地停在了離最近的寨子不過一箭多一點的距離上,整齊而又劃一,除了偶爾爆出來的戰馬之響鼻聲外,竟無一絲其他動靜,於寂靜間,龐大的壓力油然而起,壓得原本正大呼小叫的西突厥人集體失了聲,整個場麵靜得詭異,靜得可怕!
“殿下,且容老朽這就進寨與諸頭人商議一下,以便出降,還請殿下恩準。”始終策馬跟在李貞身後的索格索斯見李貞始終不曾出言,不得不縱馬上一步,很是恭謹地請示道。
“可以,索老但去無妨,記住,隻有一柱香的時間,過時就請恕本王不等了。”李貞麵無表情地側頭看了索格索斯一眼,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
“多謝殿下。”索格索斯躬身行了個禮,不敢怠慢,急匆匆地領著自個兒的十數名親衛縱馬向著主寨大門衝了過去。躲在寨門後頭的西突厥士兵見到索格索斯歸來,忙不迭地打開了寨門,放索格索斯一行進寨,而後又匆匆忙忙地閉緊了寨門,宛若怕唐軍趁機衝擊寨門一般,那等倉惶勁,看得索格索斯直皺眉頭,嘴張了張,可到了底兒,還是沒就此說什麽,隻是苦笑著搖了搖頭,翻身下馬,向著迎上前來的各部族頭人們走了過去。
“索老,情況如何?”
“索叔,唐軍要做什麽?”
“索爺,唐軍來意如何?”
……
沒等索格索斯發言,一幫子大小部族頭人全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瞎嚷嚷了起來,吵得索格索斯頭都大了不少。眼瞅著眾頭人那副焦躁的樣子,再一想起寨外頭唐軍那威武的陣型,索格索斯無奈地苦笑了起來,壓了壓手,示意眾人安靜,環視了一下身邊這起子肥頭大耳的廢物,強自壓住心頭的煩躁之情,緩緩地開口道:“諸位頭人,越王殿下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年初的條件無可更改,不降便死,諸位看著辦好了。”
“這怎麽能行,我等都是狼神的子孫,怎能不戰而降!”
“不成,老子們自在慣了,沒地到長安去受閑氣,奶奶的,跟他們拚了!”
“索爺,這如何是好?唉,您能不能再跟越王殿下商量一下,我等降可以,長安就不必去了罷。”
……
索格索斯的話音剛落,一起子大小頭人們全都咋唬了起來,跳腳罵娘的有之,唉聲歎氣的也有之,好言好語要索格索斯再去談判者也有之,幾十張嘴稀裏嘩啦地吵成了一片,然則索格索斯卻靜靜地不出一言,無他,似這等情景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從年初到現在,同樣的場麵索格索斯早就已經見慣了,也很清楚麵前這幫廢物壓根兒就舍不得手中的權勢,該說的話索格索斯早就說得不知多少次了,此時再多說亦是無益,索性讓他們鬧個夠也罷。
“都他娘的給老子閉嘴!”負責守衛老營的阿史那別西再也看不下去了,暴吼了一聲,將瞎嚷嚷的大小頭人們全都鎮住了,這才黑著臉看向滿臉子悲哀之色的索格索斯道:“索叔,能不能延上些時間,某已派人去請兄長回兵了,若是能……”
索格索斯揮了下手,打斷了阿史那別西的話頭,苦笑著道:“別西,不必多說了,越王殿下就給了一柱香的時間,而今,也差不多該到了,老朽雖不願降,可更不願死,我意已決,這就領族人出寨,爾等盡管自便好了。”索格索斯話音一落,也不管一幫子大小頭人們怎麽個反應,腳步踉蹌地擠出了人叢,向著索葛莫賀族人所在地行去,後頭一幫子大小頭人們全都傻了眼,麵麵相覷地站在那兒,就跟一堆木樁似的。
完了,徹底的完了!眾頭人們見作為主心骨的索格索斯已經放棄了抵抗,每個人的腦海中都不由地響起了最後的挽歌,各自神傷不已,一時間誰都沒了再多嘴的心思,可就在此時,寨牆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歡呼聲:“援軍來了,援軍來了,大汗回來了!”霎那間十數萬人全都激動了起來,各自蜂擁著向寨牆撲了過去,擠作一團地從柵欄的縫隙間看著從東麵滾滾而來的馬隊,原本破滅了的希望陡然間又升了起來。
東邊,煙塵大作中,一麵土黃色的大髦在勁風中激蕩不已,自立為格斯汗的阿史那瑟羅滿麵塵土地策馬衝在了大軍的最前列,臉上滿是疲憊之意——自接到後方傳來的求援信之後,他已率部狂奔了數個時辰,到了此時已是身心俱疲,可一見自家老營尚完好無損,懸著的心總算是稍鬆了一些,然則再一看早已調轉了方向列陣以待的數萬唐軍騎兵,阿史那瑟羅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此番隨他回援的僅僅隻有親衛軍五千人馬而已,還都是久戰之後的殘兵,再加上接連幾個時辰的瘋狂趕路,不隻是人,便是座下的戰馬也都已到了無以為繼的地步,如何可能是以逸待勞的唐軍之敵手,這仗不必打也是個“敗”字,當然了,阿史那瑟羅也從未想過要跟李貞再次交手的,他所能做的,說穿了也不過就是看能不能為自己多爭取點利益罷了,至於能不能成,阿史那瑟羅心中連一點底都沒有,可此時此刻他也沒了退縮的餘地,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全軍止步!”看看就要衝到離唐軍三箭之地時,阿史那瑟羅深恐引起唐軍的誤會,忙不迭地高聲下達了停步的命令,隨著號角的鳴響,疾馳中的西突厥大軍緩緩地在離唐軍一箭多遠的距離上停了下來,然則人馬不整不說,還個個都在大喘著粗氣,與陣容嚴謹的唐軍一比之下,高低立判,這令原本就頗為沮喪的阿史那瑟羅的臉色頓時更加難看了幾分,隻不過此時此刻他壓根兒就沒了退路,咬了咬牙,緩緩地縱馬而出,來到陣前,提高了聲調道:“越王殿下可在?肯請借一步敘話如何?”
這老小子來得倒是很快麽,嘿,看樣子上一回是敗得有夠狼狽的了,竟然落魄到連一支像樣的親衛軍都拿不出手的地步,著實可憐得很!李貞見阿史那瑟羅所部衣甲不整的樣子,心中頓時便是一動,不過倒也沒落了阿史那瑟羅的麵子,一抖馬韁繩,緩緩地向前行去,待得到了近前,笑著打了聲招呼道:“一別多日,瑟羅老哥風采依舊,可喜可賀啊。”
阿史那瑟羅此時狼狽得很,哪有啥風采可言,見李貞話裏帶著調侃之意,老臉不由地一紅,苦笑著道:“殿下說笑了,殿下大駕光臨,某迎接來遲,還請見諒則個,隻是不知殿下此來,可有需某效勞之處?”
“也無甚大事,就是年前商議之事本王始終不曾聽到回音,心中有些急,嗬嗬,本王就是個急性子,既然等不到瑟羅老哥的回複,也就隻好自己上門來問個明白了,瑟羅老哥不會介意罷?”李貞無所謂地聳了下肩頭,很是隨意地說道。
得,瞧李貞這話說的,提大軍殺到人家門上了,還隻是說來問個答案,敢情這答案都是用刀槍寫將出來的罷,那話裏透著的威脅之意頓時衝得阿史那瑟羅猛地噎了一下,有心反駁一下,隻可惜這會兒形勢比人強,阿史那瑟羅盡自不滿,也沒他發作的餘地,隻好陪著笑道:“殿下客氣了,您要甚子派個人來說一聲便是,某自會雙手奉上,隻是今日事起突然,某久不曾回老營,並不知營中情形如何?不知殿下可否容某先進營問個清楚,再議其餘?”
“這個自然,本王給了索老一柱香的時間,自是不能厚此薄彼,這樣好了,本王就也給瑟羅老哥一柱香時間罷,不過麽,瑟羅老哥還請單身進營的好,若不然,引起了誤會怕是不好看了,如此可成?”李貞沒怎麽瞧得起阿史那瑟羅所率的那五千親衛軍之戰鬥力,可也不想讓其進了老營——一旦彼此談不攏,於野地裏殲滅這五千人馬總要比強攻有柵欄、箭樓防衛的營地來得輕鬆,很顯然,李貞絲毫也不想給阿史那瑟羅留下任何可以翻盤的機會。
李貞這話語氣倒是客氣得很,可內裏卻是不容置疑的堅決,擺明了就是要以勢壓人,可阿史那瑟羅卻沒有絲毫的辦法,隻能是打落了牙齒和血吞,表麵上還得陪著笑道:“多謝殿下,某這便遵命便是。”話音一落,對著李貞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個禮,這才縱馬回到自家陣列前,匆匆地交待了幾句之後,單人獨騎地向著老營的主寨行去。
“大汗,您可算是回來了。”
“大汗,您可要為我等做主啊。”
“大汗,唐軍欺人太甚,我等可不能降了啊。”
……
一起子激動萬分的各部頭人們見阿史那瑟羅進了寨門,不等其下馬便全都圍了過去,口中嚷嚷個不停,都指望著阿史那瑟羅能力挽狂瀾了,人人臉上洋溢著的期頤之色瞧得阿史那瑟羅好一陣子煩心不已,他壓根兒就懶得跟這幫子鼠目寸光的家夥多囉嗦,板起了臉來,冷哼了一聲道:“都退下,該如何做本大汗自有分寸。”話音一落,也不理會這幫子頭人們怎麽反應,跳下馬來,大步向靜靜站在一旁的索格索斯走去。
“索叔,我……”一見著索格索斯蒼老的臉上滿是哀傷之意,阿史那瑟羅心中便是一疼,話也說不下去了。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大汗不必如此傷感,來,陪老朽聊聊罷。”索格索斯臉上露出了一片不健康的紅暈,笑著拍了拍阿史那瑟羅的肩頭,安慰了一句,接著悶著頭走進了一頂大帳。阿史那瑟羅愣了一下,忙跟了進去,低聲道:“索叔,李貞小兒就隻給了一柱香時間,您看……”
“知道,老朽都知道。”索格索斯苦笑著擺了擺手,示意阿史那瑟羅不必多說,自顧自地走到一張地毯上,吃力地坐了下來,滿是慈愛地看了阿史那瑟羅一眼,笑著道:“大汗,索叔老了,看不到太遠的事了,大汗還年輕,哪怕跌倒了,也未必沒有再起的時辰,嗯,記得阿史那思摩之事麽?”
阿史那思摩也就是當初引起唐與薛延陀朔州之戰的那個*厥可汗李思摩,此人本是*厥王室旁支,後歸降了大唐,到了貞觀十五年又被李世民冊封為*厥可汗,可惜此人當初在*厥內亂中站在頡利可汗一邊,殘殺了不少的平民,始終不得人心,雖被李世民推上了汗位,到了頭來還是站不住腳,被*的民眾趕回了關內,現如今也就是在長安當了個右武衛將軍的閑職罷了。
東西突厥雖早已分裂成兩個汗國,隻不過彼此間還是有些往來,李思摩那麽點破事西突厥高層自然都是知曉的,阿史那瑟羅當年乃是汗庭之左狼帥,自也很清楚阿史那思摩的事情,此時聽得索格索斯提起此事,先是一愣,而後一雙豹眼猛地亮了起來,沉吟了一下道:“索叔,您的意思是……”
索格索斯不待阿史那瑟羅將話說出來,趕忙一揮手道:“大汗,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說,須知禍從口出啊,該怎麽做,大汗該是能明白了罷。”
“嗯。”阿史那瑟羅應了一聲,不過還是有些子不放心地道:“索叔,李貞此人並非天可汗那等寬厚之人,若是他趁機除掉我等怕也不是不可能,再者,其州縣改革之舉看起來行之有效,若任其發展下去,再無我各部族之民矣,這又該如何?”
阿史那瑟羅所言之事索格索斯顯然早就通盤考慮過了,自是明白其中恐有凶險,這也是年初那會兒索格索斯沒有堅持要投降李貞的根由所在,然則,此際勢易時移,五大俟斤各部族早已沒了討價還價的資本,哪怕明知前麵可能有陷阱,也隻能硬著頭皮往裏跳了罷,此時聽阿史那瑟羅將疑問擺了出來,索格索斯並沒有去解釋其中的關竅,而是認真地看著阿史那瑟羅道:“漢人有句古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大汗好生去體悟一番罷,老朽言盡於此,大汗自決之。”話音一落,閉起了雙眼,不再開口,而阿史那瑟羅也沒再多問,默默地站在帳中,靜靜地思索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著,很快便到了酉時正牌,眼瞅著時辰將至,而西突厥老營中殊無動靜,李貞麵色愈發沉了下來,抬頭看了看天色,手緩緩地抬了起來,眼中殺氣迸發,正待揮手下達攻擊令的當口,卻聽西突厥老營方向傳來一陣騷動的喧嘩,而後,緊閉著的營門緩緩地打開了,阿史那瑟羅手捧著一個包裹徒步從門中大步行出,跟在其後的是一大幫子白胖之人,一看那些人肥頭大耳的樣子就能猜出那些人想必就是留守在老營中的各部族權貴,至此,李貞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趁人不察之際,暗自長出了口氣,平靜了下心態,縱馬向著阿史那瑟羅一行人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