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營者最怕的就是被襲擊的一方事先有準備,一旦如此,襲營就不叫襲營,而該叫去送死了,故此,葛利突失借著唐營中大火的亮光,一見到身後殺將出來的唐軍大隊人馬全都是衣甲整齊之輩,立馬便知這些唐軍全都是伏兵,加之不清楚唐軍是否還有別的埋伏,若是就此被唐軍包了餃子,隻怕不等山上的援軍趕到,所部兵馬就得被唐軍殺得個七七八八了,哪敢於此時回頭迎戰,縱馬率部便要落荒而逃,再無先前火燒唐營時的那等豪氣了。
一見葛利突失要逃,從後頭追殺上來的唐軍遊騎軍丁營校尉彭大海自是不肯就此作罷——彭大海原本是哈密地區的沙盜頭領之一,亦有一身的好武藝,當然了,跟劉旋風、沙飛駝這兩人比起來自是差了一大截,自被李貞收服之後,始終在遊騎軍中任職,一開始隻是個隊正,後接連參加托克遜河穀以及隨後的滅西域三國之戰,累功升至兵曹、果毅校尉,並於此番唐軍大擴軍之時又晉升為校尉,其弟彭大山便是此次被伏葵所滅的護糧隊統兵官,此番高恒出兵,本沒有彭大海所部的份,然則,報仇心切的彭大海硬是軟磨硬泡地說服了董千裏與燕十八這兩位遊騎軍正副統領,這才爭到了隨高恒出征的機會,此時見到仇人要逃,自是分外眼紅,高呼一聲:“追上去,殺賊!”拚著老命地打馬前衝,仗著馬快,一頭撞進了葛利突失所部的後隊之中,手中一把馬槊舞得飛快,頃刻間連著挑殺了數人,有彭大海這麽個殺神在黑狼軍後隊如此一攪合,本就心慌意亂的黑狼軍險險些就此潰不成軍。
葛利突失聽得己方後隊慘叫聲連連,更是不敢停留,也不管己方後隊的死活,拚命地沿著山梁向東頭逃竄,眼看就要跑出唐營的範圍了,卻不曾想又一支唐軍從營旁殺了出來,速度極快,轉瞬間便已殺到近前,嚇得葛利突失不管不顧地埋頭逃竄,心裏頭卻將伏葵罵得個狗血淋頭。眼瞅著左路唐軍即將突入葛利突失所部之際,漆黑一片的山腰處突地爆發出一陣喊殺聲,一千餘黑狼軍騎兵在黑葉達齒的率領下,借著山勢急速向戰場衝殺而來。
從營地左邊殺將出來的是遊騎軍戊營校尉鷹十三所率的六百餘遊騎兵,此時耳聽著山腰處馬蹄聲大作,自是知曉敵軍的援兵到了,然則鷹十三卻無一絲的懼色,高呼一聲:“殺賊!”率部衝破葛利突失所部的隊形,直接了當地向著順山勢而下的黑葉達齒所部迎了上去,兩下裏的速度皆快,不過呼吸間的功夫便迎頭撞在了一起,雙方互不退讓,立馬絞殺成了一團,嘶吼聲,撞擊聲,垂死者的慘叫聲,馬的哀鳴聲全都混在了一塊,一場決死的血戰就此爆發。
葛利突失所部本就被從後頭追上來的彭大海殺得人心惶惶,又被鷹十三攔腰這麽一擊,整個隊形頓時亂得不成樣子,逃跑的速度自是慢了下來,被從後頭掩殺而來的彭大海所部追上,兩軍立馬打成了一團,士氣受挫的葛利突失所部早已沒了戰心,不過片刻便被打得死傷慘重,眼看就要全軍崩潰之際,山梁上突然亮起了一片火把,先是山梁兩側,而後是山腰,接著便是山頂,人影晃動間,喊殺之聲不絕於耳,與此同時,一身黑衣黑甲的伏葵手持著馬槊,領兵向山腳處衝殺而來。
此際,葛利突失所部固然是被彭大海殺得狼狽萬分,可力拚黑葉達齒所部的鷹十三所部卻處於劣勢,一旦伏葵所部加入戰場,鷹十三所部勢必率先不支,若是鷹十三敗退,則彭大海同樣將處於被合圍的危險,值此危機時刻,始終隱藏在暗處的高恒也就不得不動了。
“吹號,傳令前軍立即後撤,中軍跟本將出擊!”高恒很快便判明了形勢,知道己方無法搶在伏葵殺入戰場前救援鷹十三所部,況且此時山頭上處處火光,到處是喊殺之聲,高恒一時間也判斷不出伏葵還有多少伏兵,又將從何處殺下山來,無奈之下隻能當機立斷,下令鷹十三、彭大海兩部兵馬後撤,放葛利突失所部一條生路,自己則率部衝出營地,排開陣型,緩緩壓上,掩護鷹、彭兩路撤回本陣。
號角聲中,本正廝殺著的鷹、彭二部即刻收兵緩緩後撤,而黑狼軍見高恒陣型齊整,也沒敢追擊,葛利突失的殘兵會合著黑葉達齒所部兵馬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戰場,一路向東奔逃而去,與此同時,本正從山頭上俯衝而下的伏葵卻在山腳下勒住了戰馬,不單沒有繼續向唐軍發動攻擊,反倒是調轉了馬頭,向山上奔了回去,直到此時,高恒才看清跟隨伏葵衝下山來的不過隻有三百餘騎罷了,心中一動,剛想著趁敵軍紛亂之際揮軍掩殺,卻見山頭上本亮著的點點火把,突然間大部滅了,隻有山頂處還有著數十隻火把在,而喊殺聲也嘎然而止,心下略一躊躇,時機便已過了,伏葵已然率部轉回到了山頂處,單槍匹馬地立在火把下,手中的馬槊直立衝天,滿是挑釁的意味。
於暗夜中仰攻形勢未明之敵無疑是傻子才會幹的事情,高恒自是不會上當的,瞅了一眼躍馬橫槍立於山頂處的伏葵,高恒的眼立時眯了起來,也不派兵去追趕逃走的黑狼軍,抿著嘴笑了笑,下令除下彭大海所部繼續監視山頂處的黑狼軍外、全軍就地下馬休息,並派出小股部隊去打掃戰場。
這一場暗夜的襲營與反襲營之戰至此便算是告了個段落,交戰雙方都沒能徹底達成自己戰前的目標,一場血戰的時間雖短,然則各自的損傷都不算小,唐軍死一百七,傷一百四,黑狼軍死四百二,傷者無——所有受傷落馬者全都被打掃戰場的唐軍補上一刀,一個活口都不曾留下,初次交手的結果隻能算是個平手,誰都沒能占到便宜。
借助著唐營中尚未熄滅的大火之亮光,望著山腳下或坐或臥的唐軍官兵,伏葵的臉色著實不怎麽好看,很有種縱馬殺下山去的衝動,然則,麵對著彭大海所部那排列整齊的騎兵陣,伏葵強自將這等衝動忍了下來,隻是繃著臉,依舊無言地立在火把下,心裏頭卻是翻江倒海般地滾開了,第一次對能否誘使高恒上鉤產生了懷疑,隻不過事已至此,該安排的都已經安排下去了,再想要更改的話,隻怕會弄巧成拙,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罷,隻是心中的不安卻怎麽也消除不掉。
伏葵在琢磨高恒的同時,高恒也在反思今夜這一戰的得失,在高恒看來,自己雖已看破了伏葵的布局,然則在行動上卻有失保守,否則的話,此戰的結果絕對不會是現在這般五五開,若是攻擊得再堅決一些的話,完全可以占到七成的勝麵,當然了,對於伏葵巧用火把,布設疑兵之計,高恒卻是沒有意料到的,似這等介於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的戰事,也著實沒有必要過於冒險,既然一切都尚在自己的把握之中,倒也不妨讓伏葵再多蹦躂一陣子的,一切等天亮之後,自會有分曉的不是麽?
時間過得很快,黑夜終於在伏葵與高恒的不同企盼之下過去了,先是天空中露出了灰灰的魚肚白,而後東邊一道金色的光芒突然閃了出來,徹底刺破了灰沉沉的天空,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探出了頭來,萬仗光芒頃刻間驅散了丘陵間的那薄如輕紗般的迷霧,露珠在草葉間閃爍成一片璀璨,屹立在將熄未熄的火把下的伏葵終於動了,直指天空的馬槊緩緩地放了下來,筆直地指向了端坐在火紅戰旗下的高恒,挑釁般地點了點之後,一擰馬頭,策馬走入了算不得茂密的小樹林間,不過片刻,山梁之後馬蹄聲大作起來,聽那架勢該是山頂上的守軍已然從另一頭肆無忌憚地衝下了山坡,正在向遠處狂飆而去。
高恒並沒理會伏葵的挑釁行為,隻是淡淡地笑了笑,待得山後頭馬蹄聲響起,高恒這才不緊不慢地起了身,翻身上馬,吩咐留下兩夥士兵照顧傷者,率全軍縱馬上了不算太高的山頭,入眼便見伏葵所部正縱馬向東北方向的大漠奔去,高恒也沒多廢話,隻是對著伏葵行軍的方向瞄了一眼,隨即率部緊緊地跟在伏葵所部之後,兩支隊伍一前一後,相距裏許地在草原與大漠的交界處展開了追逐戰,這一追便是近一個時辰,堪堪就要到了大漠的邊緣,雙方依舊沒有停步的意思,兀自放馬狂奔,然則,就在此時,一隻飛鷹從東邊飛了過來,在高恒所部的上空盤旋了一陣,突地一個猛紮,向著疾馳中的馬隊落了下去,一陣騷動之後,高恒的隊伍突然分成了兩路——一路以高恒為首,人數約一千人馬,依舊全力向前猛追伏葵所部,另一路則由鷹十三率領,人數約一千五百餘人,飛快地在草原上畫了個漂亮的弧線,向著東南方向疾馳而去。
伏葵並不是一味地埋頭逃竄的,他始終在觀察著唐軍的一舉一動,待得見到飛鷹落入唐軍陣中,便已有了大勢不妙的感覺——以飛鷹來傳信乃是草原民族特有的一種手段,當年的於闐國也不乏傳信用的飛鷹,此番伏葵出征自然也帶了飛鷹,然則此次為了伏擊唐軍,並沒有將用於與大度設聯絡的飛鷹帶在身邊,而是安置在了老營之中,此時唐軍的飛鷹既然出現,那就意味著唐軍必然已有所發現,再一見唐軍分兵向東南進發,更是清楚自己的部署極有可能已經被唐軍識破,心頭頓時大驚——按伏葵預定的部署,需得先誘使唐軍狂奔上半日,待得唐軍馬力疲乏之時,再將唐軍引入駱駝嶺,充分利用駱駝嶺的地形以及唐軍馬力疲乏的弱點,讓葛利突失所部來個以逸待勞,一舉將唐軍殲滅在駱駝嶺之下,可此時追逐戰才剛開始沒多久,唐軍便已經分兵向駱駝嶺所在地趕了去,這其中沒有蹊蹺才是怪事了。
“全軍止步!列陣”唐軍既然已經分了兵,再這麽追逐下去便已失去了意義,伏葵眼瞅著那麵“高”字大旗依舊追在自己的後頭,自是不想再逃避了,高聲下令全軍停了下來,列好陣型,準備迎擊追上來的高恒所部。
一見伏葵不逃了,高恒自然也就不急著追趕了,淡然地笑了笑,下令全軍停在了伏葵陣列前一箭半之地的距離上,飛快地排好了陣型,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立於黑狼旗下的伏葵,那眼神就如打著了狐狸的獵人一般。
雖說已猜到了唐軍可能的行動,不過伏葵卻並不是很擔心,在他看來,此時雙方依然還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罷了——唐軍往駱駝嶺方向去的兵力大體上也就不過一千五百餘騎,比葛利突失所部雖稍多一些,卻也多不到哪去,加之葛利突失所部占有地利之優勢,未見得便一定會敗於唐軍之手,至少不會很快便敗陣,而眼前這一千餘騎與己方所部兵力相當,大家夥都是奔馳了一個多時辰,無論體力還是馬力,誰也沒比誰好上多少,伏葵對自己的武藝可是有著絕對的自信的,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擊敗高恒所部,而後再回援駱駝嶺,從而取得此番對壘的勝利,隻是他有幾樁事情始終想不太明白,故此也就沒有急著發動攻擊,而是縱馬走上前去,運足了中氣,用漢語嚷道:“某伏葵是也,來將何人,可敢通名否?”
高恒早就從“旭日”的檔案中知曉伏葵自幼跟其父伏闍勇學習漢學,頗精通漢文,此時見其用相當標準的長安口音之官話發問,卻也沒感到吃驚,至於伏葵為何要在開戰之前跑出來對話,高恒也猜到了緣由之所在,然則高恒卻不怎麽放在心上,無所謂地聳了下肩頭,也縱馬而出,來到陣前,用薛延陀汗國之通用語高聲道:“某高恒是也,敢問閣下可是前於闐國大將軍伏闍勇之子伏葵麽?”
伏葵的來曆在薛延陀軍中乃是個機密,除了大度設及其數名心腹知曉外,整個黑狼軍中再無知者,此番隨伏葵出征的黑狼軍中也僅僅隻有葛利突失一人確切地知曉伏葵的身世,此時黑狼軍騎兵們一聽伏葵竟然是前於闐國的王子,雖沒什麽大的反應,可不少士兵的臉上都露出了怪異的神色。
伏葵自是明白高恒此言的用意何在,立時換了薛延陀語,接口說道:“哼,爾休要挑撥離間,某自投了大殿下,就已是大殿下手下之將,這世上再無甚子於闐國王子,某所行之事,皆出大殿下之旨意,何須爾來饒舌。”
麵對著伏葵的斥責,高恒壓根兒就懶得理會,嗬嗬一笑道:“是也罷,不是也罷,某隻知越王殿下有令,須取爾之狗頭以祭我遇害之大唐勇士,爾這就乖乖將人頭奉上好了,也省得某動手去取了。”
高恒此言一出,伏葵的麵色瞬間鐵青得嚇人,眼中的怒火旺得能融金化鐵,手往得勝鉤上的馬槊抄了過去,似乎立馬便要衝上去與高恒搏命,然則很快便冷靜了下來,嘿嘿一笑道:“好主意,不過此言正是某要對爾說的,隻是某有幾事不明,還請高將軍賜教一、二。”
高恒見伏葵自控能力如此之強,竟能在暴怒之中冷靜下來,心中對其的評價立時高上了幾分,也就沒再用語言挑動伏葵,而是點了下頭道:“伏將軍有話但講不妨,某能說的自然會說,不能說的,那就請海涵了。”
“多謝。”伏葵很是客氣地躬身行了個禮,宛若彼此間不是生死大敵,而是至交好友在談心一般,麵帶微笑地問道:“某隻有一疑問,高將軍是如何認定某不是真的要劫營的?”
高恒笑了,淡淡地說道:“此又有何難猜之處,伏將軍是個謹慎之人,自能看得出某亦是個謹慎人,所以伏將軍沒有在我軍剛出現之時便撤退,因為你很清楚,此等輕易撤軍是絕對逃不過我軍的追擊,隻能是被我軍趕成了喪家之犬,此為其一,其二,將軍所部駐紮在山嶺之上,卻沒有將山頂的易燃之草木除盡,很顯然,將軍所部的大本營定不是在那座山嶺上,而將軍所部攜帶的幹糧又是有限的,勢必不能與我軍僵持日久,從這兩點來說,伏將軍要逃,自然得設法讓我軍不敢追擊,或者是設圈套讓我軍去鑽,這其中劫營固然是好主意,不過麽,伏將軍隻怕早就猜出我軍一定會有相關埋伏,所以伏將軍隻會假劫營,真埋伏罷了,又有何難猜的。”
伏葵本隻是抱著萬一的希望問問而已,原本也沒指望著能從高恒口中得知確切答案,可此時見高恒竟然說得如此詳細,心中突地一動,已然明白了高恒的用心,左右不過是為了打擊自己的自信心罷了,但明白歸明白,伏葵心中還是湧出了一陣的無力感,任是誰被別人看得如此通透,隻怕都難免會灰心喪氣,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伏葵很是恭敬地躬了下身子道:“受教了,某既然已知詳情,爾可以死了。”話音一落,一把抄起得勝鉤上的馬槊,便要向高恒衝殺過去。
“且慢,某還有一事相告!”高恒同樣從得勝鉤上抄起了那把黑黝黝的大鐵槍,不過卻沒有催馬上前廝殺,而是提高了聲調喝了一句。
“哦?”伏葵停下了縱馬的舉動,疑惑地掃了高恒一眼,飛快地皺了下眉頭,一擺馬槊道:“講!”
見伏葵如此作態,高恒笑了起來,看向伏葵的眼神中再次露出了獵人看到狐狸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