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旨:傳太子李貞甘露殿覲見,諸臣工一體退下,各回本府,就張府一事具本,待後日早朝時再決,欽此!”就在李貞心亂如麻的當口,那幾名手持燈籠的小宦官已簇擁著一名中年宦官走到了近前,由那名中年宦官高聲宣讀起了聖上之口諭。
諸大臣先前在程府又是喝酒,又是受驚,再接著又是一路急趕著到了皇城,這會兒早就又困又累了,隻不過是勉強支撐著罷了,一聽能回府了,哪還有不趕緊溜之大吉的,呼啦啦一下子散得個精光,然則也不是所有人都急著走,幾位皇子就全都站著沒動,一個個麵色各異地在那名中年宦官與李貞之間看來看去,末了,還是李泰最先沉不住氣,一個大步站了出來,扯著嗓子嚷道:“王公公,我等也要見駕,同樣遞了牌子,為何不宣我等,嗯?”
“是啊,王公公,我等都等了如此久了,您看是否能通融一、二,再去通稟一聲?”有了李泰的帶頭,吳王李恪自然也就不甘落後,立馬跟著出言擠兌了一句。
“三哥,四哥,你們啊,就別爭了,人家身份不同,我等還是趕緊回家洗洗睡了的好,嘿,趁著這會兒天涼,睡得爽利啊,嗬嗬……”李恪一開腔,袖著手站在一旁的蜀王李愔陰陽怪氣地冒了一句,那話裏的酸意和挑撥的意味可是濃烈得大老遠都能聞得到。
“六弟,不許胡說,都是父皇的兒子,哪有那麽多說叨的,盡瞎扯!”李恪假意地罵了一句,可這話裏的味道卻有些個不對了——這是要撇清李貞頭上那頂太子的光環,把大家夥拉到一條線上來說事了。
“諸位哥哥,你們……你們怎麽這樣,父皇不是說了,明日再議的麽,小弟……”李貞隻顧著盤算對策,壓根兒就沒理會一幫子兄弟們的胡言亂語,可站在他身邊的紀王李慎卻是看不過眼了,小臉通紅地站了出來,顫著聲試圖指責諸位兄長的言行有失檢點,卻不料沒等他將話說完,李愔便毫不客氣地一瞪眼,凶巴巴地咒罵道:“小屁孩,滾一邊去,何時輪到爾說事了,滾!”
“你……”紀王李慎膽子小,被李愔這麽一吼,又是害怕,又是氣憤,想罵又不敢,委屈之下,拉住李貞的胳膊,小聲地嘀咕道:“太子哥哥,他們,他們胡來。”
李貞原本正獨自沉思,被李慎這麽一拉,立馬醒過了神來,臉一沉,眼光銳利如刀般地掃向了諸王,殺氣四溢,驚得一眾皇子忙不迭地各自退後了一步,無人敢跟李貞對視,至於罵人的話麽,也就此全都憋回了自個兒的肚子裏去了。
“十弟,天色不早了,爾先回去罷,回頭有空到哥哥宮裏坐坐,旁的沒有,好酒倒是不少。”李貞見諸王不敢再放肆,也不為己甚,隻是伸手拍了拍李慎的肩頭,隨意地說了一句,便大步向來傳旨的王公公走了過去。
李慎幾番努力要靠向李貞,卻始終沒得到李貞的回應,這會兒李貞一番話已是明確表了態,算是承認了李慎的投效,這可令李慎高興壞了,也不管邊上幾個哥哥那要吃人的眼神,對著李貞的背影恭敬地躬身行了個禮,一溜煙地上了馬車,自顧自地轉回自家王府去了,隻留下吳、魏、蜀三王在宮門處麵麵相覷地站著不動。
來傳旨的這名中年宦官名叫王全,乃是剛提拔上來的甘露殿主事宦官,原本一直在東都洛陽宮中任事,直到去歲李世民在東都過冬時,見其為人老練、辦事得力,便將其帶回了京師,提拔到了甘露殿主事這麽個要職上,其與李貞並沒有打過多少交道,甚至連交談都沒有過,對於李貞這位強勢的太子,王全也不像其它宦官那般又敬又怕,此時見李貞大步行了過來,並沒有搶上前去大加討好,僅僅隻是在原地躬了下身子,一絲不苟地道:“太子殿下請了,聖上還在書房等著呢。”
“有勞王公公了。”李貞早先就派人盤查過此人,對其底細多少有些了解,此時見其態度從容不迫,心裏頭倒也頗有幾分欣賞,這便微笑地應了一聲,而後抬腳便走進了承天門,由一眾宦官們陪著向甘露殿趕了去。
李貞這麽一走,剩下的三王可就尷尬了,彼此對視了一番,各自都覺無趣得緊,也都很不甘心——眼瞅著即將能算計李貞一回了,卻不料李貞這廝更狠,竟然來了個釜底抽薪,一把打翻了張亮,真要是張亮在劫難逃,其所提出來的奏本自然也就成了無源之水,再也沒了作用,而旁人若是還想依樣畫葫蘆地來上這麽一手,隻怕就難了,縱使能行,也不是短時間裏能動得起來了,此番打草驚蛇之下,難保李貞不做出相關之安排,大好之機會就這麽白白地溜走了,夠令諸王扼腕歎息的。
“三哥、六弟,總不能叫那廝就這麽得意了去罷,您們看……”別人還好說,李泰這回可是虧大了,不但沒吃到魚,反倒惹了一身的騷,若是張亮就此玩完,他李泰可就被斷了一臂了,越想越不甘心之下,見吳、蜀二人都無甚表示,不得不出言邀約了一把,試圖拉攏二王一道出麵死保張亮。
“唉,天色太晚嘍,這酒一上頭,人便乏得緊,嗬嗬,瞌睡了,瞌睡了,告辭,告辭!”吳王李恪沉吟著不開口,李愔卻是幹脆得很,一見已無戲可唱,丟下句似是而非的場麵話,自顧自地便溜之大吉了。
“唉……”李恪沉吟了良久,認定翻盤的機會並不大,至於張亮的死活,他自是不會放在心上,一見李愔走了,他自也不想再留,啥話都沒有說,隻是搖頭歎息了一聲,便上車回府去了。
“一雙狗賊!呸,廝朗鳥!”一見吳、蜀二王如此不講義氣,李泰氣得火冒三丈,怒視著二王的車隊,恨恨地跺了下腳,咒罵了一聲之後,也隻得怏怏地離開了皇宮,回自家府上舔傷口去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不說諸王在外頭各自鬥心眼,卻說李貞行進了皇宮,一路無言地向著甘露殿行去,於暗夜中隱隱察覺到宮中的守衛似乎比往日森嚴了許多,明處、暗處布置下的防哨不少,以李貞的武功,自是能感應到其中有些人的武藝相當高強,心裏頭的不安頓時便更深了幾分,待得到了甘露殿前的小廣場之際,李貞略微放緩了些腳步,側頭看了看跟隨在半步之後的王全,一副隨意的樣子問了一句道:“王公公,柳公公去了何處?”
王全顯然沒想到李貞會在此時問出這麽個問題來,愣了一下,這才平靜地答道:“回太子殿下的話,柳公公奉命到北衙傳旨去了。”
“哦?是麽?”李貞隨口吭了一聲,卻並沒有出言追問所傳何旨意,隻是冷冷地掃了王全一眼,略微加快了腳步,走上了甘露殿的台階。
李貞掃將過去的那一眼,內容著實豐富了些,王全乃是機靈人,隻是看出了其中的意味,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低聲說道:“陛下已傳旨李大將軍,派兩千兵馬去張家莊駐防。”話一說完,便即閉緊了嘴,不肯再多說些什麽了。
嗯哼,敢情老柳頭是去幹了這檔差使了,唔,老爺子既然已派羽林軍去接防,那也就意味著老爺子或許已經默認了張亮謀逆的事實了罷。一想到這兒,李貞始終懸著的心算是稍稍鬆了些,對於王全這個中年宦官的好意自是心領神會了,也不再多問,大步走進了甘露殿中,穿過大殿,轉進了後宮,沿著回廊一路向書房而去。
“兒臣參見父皇。”李貞一走進書房的大門,入眼便見老爺子正黑著臉坐在上首,而長孫無忌與諸遂良這兩大宰相則如木雕一般垂首而立,室內的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登時便愣了一下,可也不敢多看,忙不迭地疾步上前,恭敬地給李世民見禮。
李世民板著臉看著李貞,良久不發一言,臉上的神色跟結了冰一般的寒,而李貞也不著急,就這麽躬身站著,保持著禮敬的姿態,父子倆僵持約摸有一柱香的時間,李世民這才冷哼了一聲道:“平身罷。”
“兒臣謝父皇隆恩。”李貞恭恭敬敬地全了禮,這才站直了起來,目視著李世民的雙眼,很是懇切地說道:“父皇,張侍郎一事兒臣處置得稍急了些,然,彼時張府正聚眾舉兵,而諸多朝廷重臣皆在一路之隔的程府,一旦有失,後果不堪設想,故此,兒臣決意先行拿下張亮而後再作計議,雖事出有因,可逾越之罪卻是難免,懇請父皇將罪。”
李貞一番話下來,著實是井井有條,既自承有逾越之處,又聲明此乃事急從權,好話壞話都讓他給說盡了,可謂是冠冕堂皇之至,卻唯獨不提此事的根本出發點乃是張亮所上的那本表功奏章,令李世民發作不得,接受又不願,心頭的怒火登時便熊熊燃了起來,一雙眼銳利如刀般地死盯著李貞的眼,而李貞卻絲毫不為所動,依舊平穩地站在那兒,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在內。
父子倆這一對視不打緊,濺出來的火花卻令邊上的兩大宰相都站不住了——盡管此二人與李貞的關係都談不上親密,甚至還有著些舊怨在,然則身為宰相,怎麽著也不能坐看皇帝與太子之間出現爭執,一旦如此,那大唐的江山隻怕就要動搖了,故此,盡管百般的不情願,長孫無忌還是站了出來道:“啟奏陛下,微臣以為太子殿下所為乃出自公心,縱有小錯,也無傷大雅,而今張亮既已就擒,是否有罪,該定何罪尚須從長計議方好。”
“陛下,微臣以為長孫司徒所言甚是,望陛下明鑒。”長孫無忌話音剛落,諸遂良也跟著出言附和道。
見兩大宰相都出來幫李貞說好話,李世民自是不好在此時發作,可又不想就這麽輕鬆地便放過李貞,這便不耐地揮了下手道:“朕說過,張亮一事後日早朝再議,爾等不必多言,時候不早了,都退下罷。”
兩大宰相本就不願夾在皇帝父子二人之間受活罪,此時李世民下逐客令,倒是正投了二人的心思,可又擔心著這對性格都極為剛毅的父子間發生激烈碰撞,一時間都沒敢動彈,互視了一眼,卻又都沒膽量再出言進諫,猶豫再三之下,也隻能各自躬身告退而去,書房裏便隻留下李世民父子倆單獨奏對。
望著李貞那張英氣勃發的臉龐,李世民心中沒來由地冒出一股子嫉妒的情緒,再一想起李貞擅自處置張亮一事,更是氣惱在心,鐵青著臉,恨恨地抿了下唇,冷著聲道:“爾好大的膽子,竟敢瞞著朕如此胡為,就不怕朕廢了爾麽,嗯?”
怕?若是以前李貞倒是會怕,現如今李貞羽翼已成之際,若真要父子翻臉,誰能笑到最後,那可就難說了,隻不過身為人子,李貞自是百般不願鬧到那般地步的,此時見李世民發作自己,李貞反倒放心了下來——若是老爺子和顏麗色地出言安慰,那就意味著李世民已決心要出手對付自己了,而當麵發作的話,那就表明著李世民還是將李貞當成兒子而不是敵人來看,故此,李貞並沒有因李世民的震怒而驚慌失措,隻是躬著身子道:“父皇息怒,兒臣實不敢無禮非法,兒臣有錯,您盡管處罰便是了。”
“有錯?爾還知道錯?那好,爾就說說看,爾都做錯了甚子,哼!”李世民並沒有因李貞認錯而輕輕放過,反倒是猛拍了下書桌,痛斥了起來。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兒臣行事有差,請父皇降罪。”一見李世民的臉色鐵青,李貞的心自也不太好受,這便跪了下來,磕了個頭,再次認錯不已。
“你……,真要氣死朕麽?朕,朕……”李世民站了起來,在書房裏急速來回踱了幾步,剛想著再訓斥李貞一番,卻又實是不好開口,畢竟此番事情的起因其實是出在他自己身上,個中緣由實是難以言述,煩躁之下,李世民不禁有些子語塞,嘴角抽搐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啥都沒說將出來,末了,重重地歎息了一聲,搖了搖手道:“罷了,朕老了,管不了那麽許多了,爾要如何便如何好了,下去罷。”
“父皇,兒臣不敢……”李貞見李世民的神色憔悴得如同瞬間老了十餘歲一般,登時大為心疼,忙出言想解釋一番,可李世民此時壓根兒無心再聽李貞解釋,不耐煩地揮了下手,示意李貞退下。
李貞並沒有立刻退下,隻因他很清楚此時走不得,真要是就這麽走了,事情就解釋不清了,父子間的隔閡一生,日子一久難保不出意外,故此,李貞不但沒有走,反倒膝行上前一步道:“父皇,兒臣實非肆意妄為者,那張亮所收之五百假子皆已擒拿當場,另,五百具重鎧也已當場繳獲,誠然,此事本不該兒臣出頭,然,事急從權,兒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請父皇見諒。”
整件事情的經過李世民早已從諸遂良的匯報中得知,隻不過李世民先前一味認定此事乃是李貞在背後策劃所炮製出來的冤案,是衝著張亮那份表功折子去的,並沒有心去關注張亮本身有沒有錯處,此時聽得李貞再次說起此事,這才注意到五百假子與五百具重鎧之事,心頭登時便是一凜——李世民當初發動玄武門之變時,派出去聯絡江湖豪傑之人便是張亮,當初秦王府潛入玄武門的數百勇士中不少人正是張亮出麵聯絡來的江湖豪傑,這會兒張亮又整出了個五百假子,再考慮到張亮始終站在魏王李泰一邊,內裏究竟有何玄機隻怕真的得好生思量一番了的。
“真有此事?”李世民狐疑地掃了李貞一眼,有些個不敢相信地追問了一句。
麵對著李世民的追問,李貞沒有絲毫的猶豫,語氣堅定地回答道:“父皇明鑒,那五百假子皆已成擒,尚有出首人常德玄可以作證,另,與張亮私相鉤連的術士公孫常、程公穎也已就擒,一查便可知端倪,兒臣不敢虛言欺瞞父皇。”
“哦?”李世民見李貞所言不像有假,滿腔的怒氣便因此而消減了不少,不過並沒有立刻表態,而是沉吟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略有些子遲疑地問道:“爾四哥可與此有牽連麽?”
一聽李世民這話,李貞心頭不由地便是一陣狂跳,恨不得立馬順竿子爬將上去,借此機會將魏王李泰也一並套了進去,來個一了百了,然則想歸想,做卻是萬萬不能的,道理很簡單,此事經不起推敲是其一,其二麽,李世民也斷不會容許李貞出手去對付自家兄弟的,故此,李貞沒有一絲猶豫地便回答道:“父皇明鑒,四哥與此事絕無瓜葛,依兒臣看來,張亮其人狡詐,所行之事必定是瞞著四哥做的,倘若四哥知曉其之猖獗作為,斷不會容其胡為的,這一條,兒臣敢拿項上人頭擔保。”
李世民見李貞沒有試圖將魏王一並牽扯進這個案子中去,心頭的火氣漸漸地消了下去,可也沒說要如何處置此事,隻是看了李貞一眼,平靜地吩咐道:“朕知曉了,天色已晚,爾道乏罷。”
“父皇,兒臣告退,父皇請早些休息,善保龍體為荷。”李貞見李世民已不再生氣,自也不敢再多留,恭敬地行了個禮,退出了書房。
“自作孽不可活也!”李貞走後,李世民在書房裏呆呆地站了好一陣子,眼光閃爍個不停,末了感慨了一聲,一拂大袖,也轉入了後宮去了,隻是其身型卻比往日佝僂了許多,顯得格外的蒼老與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