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陡然安靜了。
沈奕不再說話,黎強也不再說話。
沈奕把自己整個人蜷縮在沙發裏,象是在思索著什麽,眼神裏流露出淡淡的光芒,似是在思念,似是在回憶。
好一會,他才終於說話,聲音低沉。
“我父母死得早,除了給我留了套房子和一筆錢外,什麽都沒留下,也沒有別的親人,是柳爸柳媽收養了我……”
黎強看著他,一聲不吭。
“從小學開始,我就和青青一起長大,一起玩耍,我們是非常好的朋友。十四歲的時候,對感情有了些懵懂的認識。於是就偷偷的……私訂終身。”
一邊回憶一邊說,說到有趣處,沈奕便吃吃地笑了起來。
他眼中流露著對過去無限美好的眷戀。
他看看黎強:“少年情懷,你有過嗎?”
黎強很認真的回答:“十三歲,比你還早一年,一個星期後失戀,大哭了一場。後來還學人喝酒解愁,打了一架。回去後被我爸一頓好揍。”
沈奕再度大笑起來,他向黎強翹起大拇指。
然後他繼續用低沉的聲音說:“柳爸柳媽一直照顧我,知道我們那時候不懂事,但是感情好,也不反對我們在一起。我比青青大兩歲,十八歲那年考上了北大,需要很多學費。是柳爸柳媽幫我出的。但我沒想到,上學沒多久,青青就出事了。”
“那件案子……”黎強正想說什麽,沈奕已經揮手止住了他。他很嚴肅地看著黎強:“你是警察,你懂法律。那麽你告訴我,強奸,傷害致死,該怎麽判?”
黎強歎了口氣:“普通強奸案三年起。二人以上(輪)奸,十年起。致使被害人重傷、死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後果的,以故意殺人罪論處。”
“那他們怎麽判的?”
“普通強奸……三年。”
“實際坐牢兩年零二個月,三個人,三個牢中局級良好表現,同一天進去,同一天出來。在牢裏的日子,過得和外麵一樣滋潤。”沈奕道。
“沈奕。”黎強向前移了下身子,靠近沈奕:“你聽我說,我們都知道這世上總有些混蛋不太象話,玷汙了自己的職責,可是你不能因為這樣的原因就……”
沈奕毫不客氣的打斷黎強:“柳爸柳媽上訴過三次,你知道結果是什麽?”
黎強一楞,這個事他們到不知道。
沈奕道:“三次上訴全部被駁回。柳爸不再相信當地政府,決定去京城上訪。他的腿被打斷了,還受到死亡威脅,房子也被燒了。柳媽天天照顧柳爸,哭得死去活來,險些中風,不過身子骨也大不如以前。但就算是在他們最艱苦的日子裏,他們也沒中斷過給我的學費。”
黎強呆滯的表情就象是風化的石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沈奕的表情始終很平靜,但是黎強能感受到他心海深出深深的憤怒與仇恨。
他緩緩說:“有很多人參與了這件案子,但沒有人是公正的。”
黎強歎了口氣。
沈奕往沙發裏一靠,兩手一攤:“你看,我並不想反對國家,也不想反對社會,我甚至可以相信國家會越來越好,這種現象會越來越少,但那不代表我們現在就必須忍受那些不好的現象。未來也許會很美好,但現在的不美好同樣需要有人去抗爭。既然有些事情靠不了別人,那我就幹脆自己解決。”
黎強楞住。
好一會,他才說:“我想我不用告訴你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對嗎?”
沈奕冷冷回答:“柳爸從小就告訴我,做男人要有擔當,每做一件事都要先考慮清楚後果。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勸我做事要謹慎,不要衝動。但在我看來,這句話的反麵意思就是:隻要我有承擔後果的覺悟,那我想做什麽都是可以的……這就是我和那幾個混蛋最大的不同。”
果然是這樣。
黎強再說出不出話來。
說到這,沈奕笑了:“我調查過你,我知道你是個不錯的警察。”
黎強愕然。
他看到沈奕向他勾勾手指說:“你跟我來。”
他向臥室走去。
隨手掏出一支錄音筆,把它扔在床上。指指黎強,沈奕對周澤的父母說:“這位是刑偵大隊長黎強,他是來救你們的。不過你們也看見了,他現在沒法救你們。沒有我的同意,這地方就是一個火藥桶,誰敢進來都是死。我給你們最後的機會,我知道你們為了救自己的兒子下了很大功夫。現在,把你們當初做的事情跟黎隊長說一下吧,把所有牽涉進來的人都交代出來。順便說一句,你們說不說我都已經知道了,隻不過這位黎大隊長不知道。”
說著,沈奕轉身出去,走到門口,他突然回頭問黎強:“你想吃點什麽?”
“啊?”黎強一呆。
沈奕很嚴肅地說:“我肚子餓了,冰箱裏還有點龍蝦。想嚐嚐我的紅燜大蝦嗎?”
黎強呆呆地點頭,他看著沈奕走進廚房,然後再回頭看看這臥室裏的一切。
以他的專業能力,他有絕對的把握在最短的時間裏,把所有的炸藥引線全部拆掉。
而且他很懷疑沈奕是否如他所說的製作硝酸甘油。且不說那些原料是受控製的,就算他能搞到,這些硝酸甘油炸藥的不穩定性,可不符合這個沈奕目前的行事需要。
但不知為什麽,他偏偏不想知道答案,更不想去解開引線。
他坐在床頭,看著周澤的父母,緩聲道:“說吧,說說你們當初做的那些事。”
四十分鍾後,黎強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這段時間,報話機響過兩次,都被黎強一句“還在談判中”給打發掉了。
他的心情很沉重,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看了這對父母還有他們那個寶貝兒子一眼,他拿起錄音筆走出臥室。
沈奕已經在吃龍蝦了。
看到黎強出來,他指指餐桌上的一碗龍蝦:“給你準備的,不算行賄吧?”
黎強坐在這碗龍蝦前,看著沈奕。
他說:“已經全部錄下來了。那些人……他們會受到法律應有的懲罰。哦,還包括一些你沒查出來的。”
“我知道有些人我查不出來,不過無所謂啊,反正他們會說的。”沈奕的兩隻手都在扒龍蝦,滿手的油膩。
“所以你就……”黎強恍然大悟:“你設計了這一切,你是故意引我過來,你要那些你查不到的人也落網?”
“關鍵還是需要你來親自參與這個過程。要知道威逼恐嚇條件下產生的證據,通常是不具備法律效力的。但是有你做證人,性質就又不一樣了。我不能對周澤家過早動手,那會引起你們的提早發現,所以隻能采取折中的辦法。先自己解決不會立刻讓你們發現問題的一部分,然後由你們幫我解決我自己解決不了的那一部分……死了這麽多人,這種事應該是想蓋都蓋不住了。”
“你想得還真周全……那檔案也是你交給李小月的吧?不然不可能這麽巧。對了,你是怎麽偷到檔案的?”
沈奕嘿嘿一笑:“三年前我畢業,進了精益公司。正好你們公安局要進些精密儀器,是從我公司拿的貨,調試安裝也是我出馬,當時為了做這筆買賣我可是費了不少力氣,然後就搞了個小火災,偷了這檔案。至於李小月嘛……其實她不知道我是誰,是我主動找上她說要給她提供線索的,她就上當了,小姑娘嘛,畢竟好騙些,回去以後別難為她。”
“你竟然為這一天準備了三年……”黎強有些不敢相信。
“是七年。”沈奕糾正他:“從刑期宣判的那天起,我就開始做計劃,做研究,做調查,我結交警察朋友,套取你們的辦案方式,研究目標人物,設計行動方案,甚至為了保證行動上的有效性,積累入室行凶的犯罪經驗,我偷過十一家人的電視遙控器,搶了六家店的帳本,並嚴重的恐嚇了他們……所以說我策劃和準備了整整七年。”
黎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無奈地看著沈奕,到是沈奕,撲哧笑了出來。
他指著龍蝦看著黎強問:“你真的不吃?我做的龍蝦很好吃的。”
黎強搖搖頭。
“太可惜了,青青就喜歡吃我燒的紅燜大蝦。”沈奕搖頭歎息。
他的眼中再度流出淡淡的思念。
還有……一線沉痛的悲哀。
在吃好最後一隻龍蝦後,他走進臥室。
黎強仿佛是意識到即將發生了什麽事,他轉身大喊:“沈奕!不要!”
“砰!”
槍響。
然後又是砰砰四聲槍響,裏麵傳出殺豬一般的叫聲。
沈奕拿著槍走了出來。
他抹了抹嘴上的紅油,輕聲說:“我殺了周澤,至於他爹媽,膝蓋骨被打碎,再不可能站得起來了。”
沈奕說話時的表情始終平靜。
他走出房門。
望著沈奕的背影,黎強想起一件事:如果自己記憶沒錯的話,這五發子彈,應該是沈奕最後的五發子彈了。
站在門口,沈奕很隨意道:“哦,忘了跟你說了,那些炸藥是假的。不過我想你也猜到了。有一件事我沒撒謊,那就是……你的確是個好警察。謝謝。”
他的臉上洋溢出滿足的笑意。
他先前特意為黎強留出了拆除炸彈的機會,但是黎強並沒有這麽做。
說完這話,他大步向樓外走去。
一個人站在客廳裏,黎強閉上了眼睛。
他拿起一隻龍蝦,放在口中細細品嚐滋味……
味道真的不錯。
別墅外,沈奕對著一群警察舉起了手裏的槍。
槍聲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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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黎強捧著花來到湖景公墓。
墓碑上,沈奕的笑容依舊。
在那墓碑的旁邊,是柳青的墳墓。
他們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後終於得以合葬。
把花放到墳前,黎強說:“沈奕兄弟,雖然我始終不讚成你的做法,不過還是祝你在天堂能有一份安息之地,能和青青在一起。”
他向著墓碑敬了一禮。
轉身走開的時候,他看到不遠處有一對老夫婦。
男的坐著輪椅,女的則推著輪椅。
黎強心中微動,他走上前:“請問你們是柳青的父母吧?”
老夫婦點點頭。
“沈奕走了,你們的生活……”
坐在輪椅上的老頭回答:“小奕走之前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們的下半生不用擔心。如果真要擔心什麽,那也是那些罪有應得的混蛋。”
“他們已經受到了法律的嚴懲。”黎強認真回答。
“我們已經知道了。”老婦歎了口氣:“我們還知道,這都是你的功勞。聽說你頂住了很大的壓力,還有人威脅要殺了你。”
黎強苦笑:“有幾個大官落了馬,有幾個黑道遭了秧,有幾條漏網的小魚想要發泄,都是很正常的。不管怎麽說,身為人民警察,總該對得起這身警服。這世上有那抹黑的混蛋,也該有增光的英雄,我不敢說自己是英雄,至少也算對得起這身警服,對得起我那入黨的誓言吧。”
老夫婦同時向黎強鞠了一躬。
老夫妻離去了,黎強一個人走在小道上。
抬頭望向蔚藍天空,頭頂上的那片烏雲,正悄然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