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右邊就沒給崔東山開門,哪怕崔東山告訴她,自己能夠將她的劍術和劍意,甚至是劍道都拔高三尺,讓她隋右邊等於白白多出一把仙家劍胚來,隋右邊仍是沒有改變主意。
崔東山在門外揉著下巴,便換了路數,問隋右邊想不想知道浩然天下的真正劍仙,風采到底是怎樣的。
隋右邊仍是無動於衷,在屋內用一塊斬龍台磨礪癡心劍,這塊斬龍台是她從陳平安那邊買來的,到手的時候就隻剩下手掌厚薄,算是飛劍初一十五“吃”剩下的。
癡心劍雖然本就是一件修士鑄造的仙家法寶,而且還有提高品相的可能性,可到底不是劍修孕育出的本命飛劍,仍算死物範疇,所以不像陳平安那兩把飛劍,可以丟出斬龍台就不用去管,隋右邊淬煉癡心劍一事,需要耗費打量心神。
磨劍之時,火光四濺,濺射出玄之又玄的五彩星火,隋右邊隻知道斬龍台被譽為世間最珍貴的磨劍石,至於其中緣由,暫時不知。但是以斬龍台磨劍的過程,就讓隋右邊大受裨益,精妙細微的劍氣流轉,如雲聚雲散、飄忽不定某些靈動紋路,劍刃上一閃而逝、鋒芒畢露的光澤。
好像磨礪之物,除了法劍癡心,還有她本就皎然澄澈的劍心。
崔東山就奇了怪了,如隋右邊這般所謂極情於劍的劍癡人物,見了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心性其實最為簡單,說好聽點叫神意精誠,說難聽點就是一根筋,不會繞彎,美其名曰劍道自行。而且看她整日裏溫養劍氣,真正所求,卻是劍意,可不是劍師之流的追求,隋右邊分明有意從武夫轉為練氣士,立誌成為浩然天下的頂尖劍仙之列,而且是個認為天地圍繞我轉的憨傻娘們,照理說不該如此扭捏才對。
吃了個閉門羹的崔東山暫時拿她沒轍,若是謝謝,早就破門而入一巴掌扇過去了,可隋右邊有陳平安當她的護身符,崔東山難免束手束腳,好些調教人心的精妙手段施展不開,隻得離開。
他其實還有一事,隻要說出,由不得隋右邊不動心,隻是他暫時還不願意兜底。
返回自己屋子,關上門後,崔東山重重一跺腳,將本地土地公敕令而出,是個花枝招展的豐腴婦人,倒是挺稀罕,崔東山站在床畔,後仰倒去,踢了靴子,要那神位最不入流的土地娘娘幫他捶腿,婦人低眉順眼地蹲在這位仙師腳邊,動作輕柔,無比乖巧。
天寒地凍,四季輪轉,生老病死,氣使然也。
食氣者壽,這便是練氣士的由來之一,涉及到了真正的大道根本。
聖人有雲,食肉者勇悍,食穀者智巧,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為神。
前邊三者都好理解,最後那句則說得含蓄不全,既是“道不可說”,又是這裏頭忌諱太大,既有純粹武夫的斷頭路,還有各方聖人們都不希望後世對神道香火追本溯源。
不過崔東山卻是知道十境武夫的三層境界,氣盛,歸真,神到。如今大驪藩王宋長鏡應該還隻是氣盛,更晚躋身止境武夫的李二,竟然已經進入了歸真,這讓崔東山第一次聽到消息後,很是詫異,以至於跑去教訓了整天陪著大隋皇子高煊瞎逛的於祿一頓,鼻青臉腫也不敢還手的於祿,估計到現在還想不明白為何要挨那頓揍,於祿更不懂崔東山所謂的“小心以後手裏邊有廁紙,卻沒茅房給你拉屎”。
崔東山是替這個手底下的小嘍囉著急啊,一國有武運厚薄深淺之分,一洲豈會沒有?寶瓶洲本就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結果先是宋長鏡年紀輕輕就躋身止境,緊接著李二跑了趟北俱蘆洲,很快就後來者居上,如今都成了歸真境的十境武夫,更何況還有那個老人的存在,據說如今真是性情大變,在落魄山竹樓當起了閑雲野鶴的林下隱士。
所以如果不是九境武夫鄭大風在老龍城那邊栽了大跟頭,從一個有望躋身止境的家夥,淪為廢人一個,估計未來百年,寶瓶洲的純粹武夫,腳下那條斷頭路就不是什麽十境,而是直接跌為九境了。再加上陳平安,以及那四名憑空出現在寶瓶洲的扈從,你於祿和謝謝,作為我崔東山手底下的一對奴婢,就不能長點心,趕緊去蹲個十境武夫的茅坑位置,不然以後想要拉屎都沒個地兒。
於祿,餘盧,盧氏餘孽,作為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不是盧氏餘孽是什麽。
於祿的武道境界一路攀升,關鍵是每步台階走得還算穩固,除了自身武學天賦極好之外,更多還是因為盧氏皇帝失心瘋,不惜將半國武運轉嫁到了太子於祿身上。
純粹武夫,可不就是聖人眼中的茅坑石頭,又臭又硬,又上不得台麵?
崔東山很是憂傷,天底下的笨蛋太多了,根本就不懂他的遠慮嘛,以前是謝謝,於祿這撥小屁孩,如今還有朱斂、盧白象這些個陳平安的身邊人。
還是小寶瓶好啊。
就是紅棉襖小姑娘的脾氣差了些。
崔東山倒在床上,摸了摸額頭,然後心情不佳,一腳將那個縣城這兒山水的土地娘娘踹飛出去。
婦人砸在牆壁那邊,再末流也還是位得以消受人間香火的神隻,沒有惹出半點動靜,她悄無聲息地趕緊起身,戰戰兢兢道:“奴婢愚笨,還請仙師息怒。”
之前這位來曆不明的外來仙師,在縣城武廟那邊,先是將她從地底下的簡陋“府邸”拘押而出,然後一揮袖子,就將武聖人的金身從神像拖拽而出,問過了事情緣由,當晚就擺平了原本不死不休的仇怨,文武廟兩位香火聖人在此人幫助下,恢複了純淨金身,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還是那個出了位仙家弟子的家族,上上下下喜氣洋洋,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不得不怕。
一個洞府境的山上年輕練氣士,就差點讓縣城風水變了天,這位她琢磨著最少也該是地仙的外鄉人,招惹不起,生前骨氣極硬的文武廟兩位正統神隻,都心甘情願給他當門神,在客棧外邊站了一宿以報大恩。她不過是個吃些殘羹冷炙的小土地,又是個婦道人家,哪裏敢抖摟什麽風骨。
崔東山坐在桌旁,上邊擺著一摞趕來途中隨手購買的文人書籍,多是青鸞國名士文豪的著作,崔東山隨手翻開一本,看了幾頁就開始打哈欠。
他招招手,“來幫我翻書。”
她趕緊走去,為這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翻書,這是一門技巧活兒,得仔細留心著仙師的目光視線,翻早了或是翻晚了,肯定要惹得仙師心生不快。
崔東山又看了幾頁,揮揮手,“以後沒你事了。”
她不敢流露出絲毫高興神色,正要告辭,突然想起一事,權衡一番,便狠狠心,將之前所見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給崔東山說了首尾。
正是陳平安那趟離開客棧的短暫遊曆,去了武廟,離開後又在僻靜陋巷,見了位符籙美人。
她畢竟是土地公,身處地下,就相當於隱匿一方風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極難發現她的蹤跡。
崔東山聽完之後,嘴上說著大功勞一樁,笑著一袖子,差點打得這位土地娘娘魂飛魄散,隻是他在最後關頭才收了手,而且幫她重新穩固金身,才隻是消耗了七八兩精粹香火的道行,不然縣城這邊就該換上一位新任土地公了,可即便如此,七八兩人間精粹香火,也需要她積攢將近甲子光陰,心神驚悸的同時,何嚐不是在心中滴血,隻是她仍然不敢有半點惱火,隻是跪地求饒,泫然而泣:“仙師恕罪。”
崔東山思量片刻,展顏笑道:“你立下這麽大一筆功勞,我該賞你個青鸞國正統敕封的山水神隻,至於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勞是功勞,罪過是罪過,功不抵過嘛,賞罰分明。原本你死翹翹了,我便是有心幫你提高神位,也落不到你頭上。至於現在,就在家乖乖等著好喜事臨門吧。”
至於為何最後關頭放她一馬,崔東山沒說。
土地娘娘驚喜萬分地返回地下。
彩衣國那場變故,本就是他,或者說是“他們”當年的眾多布局棋子之一。
隻不過那個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胚修士,算不得什麽重要棋子,崔東山當年沒有花費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通過無數封如雪花湧入大驪京城的諜子密信當中,崔東山稍稍留心過一檔記錄,字數不多,二十餘字而已,屬於一筆粗略帶過的內容,恐怕通報此事的大驪諜子自己都沒如何上心。
擱在以往,這種被大驪國師當做打發無聊光陰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驪密庫堆積成山密信一樣,就此塵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閑來無事的抽絲剝繭,由於崔瀺掌握了寶瓶洲無數內幕密事,所以他敢說比那頭女鬼的舊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尋章摘句老雕蟲,順藤摸瓜陰陽家。
國師崔瀺兩者皆精。
崔東山起身離開屋子,敲響陳平安的房門。
陳平安開門後,問道:“有事?”
崔東山使勁點頭,“學生要與先生說一件大事!”
陳平安瞥了眼他,崔東山微笑道:“隻是成與不成,得看先生的運氣好不好。”
陳平安便關上門,隻是崔東山眼疾手快,趕緊伸出雙手,死死撐住兩扇木門,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來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卻又不願聽上一聽,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還是兩件好東西一起糟蹋,白白錯過了一樁命中注定的大機緣,學生絕無半點虛言!”
崔東山本以為得下次再找機會,不曾想陳平安讓他進了屋子。
崔東山關了門,笑嘻嘻坐下,給陳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後設下一道禁製,是將那把跟中土劍修靠下棋賭來的飛劍現身,一條風馳電掣的金光,貼著地麵飛快旋轉一圈,飛劍掠回崔東山眉心,地上懸停的金光卻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畫出了一座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東山笑問道:“這兒的土地娘娘膽子肥,不知死活,膽敢尾隨先生的武廟之行,便給她瞧見了一些不該瞧見的事情,更加過分的是,竟然還好意思在學生麵前邀功,難道她不知道天地君親師嗎……”
陳平安直接問道:“所以你打殺了土地娘娘?”
崔東山哈哈笑道:“怎麽可能,學生不過與她和和氣氣說了些道理,要她以後注意別再犯就是了,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書達理的,一看就是聽進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樁造化給她,算是結下小小的善緣。”
陳平安一語道破崔東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還要登這趟門,我估計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經青鸞國山水譜牒裏邊除名了吧。”
崔東山訕笑道:“先生錯怪我多矣,學生如今時時刻刻、處處事事與人為善。”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那我們就說正事。”
崔東山喝茶水潤了潤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辭道:“關於好似雞肋的那副仙人遺蛻,若是先生運氣好些,說不定可以兩全其美。”
陳平安瞪大眼睛,“崔東山,你沒瘋吧?!符籙中的女鬼,且不說在陰陽家眼中,它的骨頭夠不夠硬,就算是你用了稱斤論兩法,提不起的硬骨頭,可道一千說一萬,她是女鬼!女鬼!這副仙人遺蛻,是杜懋的陽神身外身!”
崔東山手指輕輕撚動茶杯,神色淡然,直愣愣凝視著陳平安,“在乎這些,做什麽呢?哪怕在乎,不也該是符籙女鬼的事情嗎,先生何必勞心勞力?”
陳平安先是愕然,隨即點頭道:“有道理。”
崔東山嗬嗬笑道:“沒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動,一張材質特殊的黃紙符籙憑空出現在桌上,微微飄蕩搖晃,陳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艱深的符籙派“開門”之術,將枯骨豔鬼石柔放出既是屋舍更是牢籠的符紙。
石柔懸停在桌上,一襲彩衣拖曳在桌麵上,崔東山仰起頭。
石柔低頭望去,見到了一位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後者雖未言語,隻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訴她四個字,你想死嗎?
石柔雖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腳,甚至看不出他的修為深淺,可內心深處湧起一陣本能的驚懼,立即飄落在地,轉過身去,不敢與那位少年對視,麵對陳平安,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的感覺,她眉眼低斂,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較真誠的嬌柔神色,對陳平安說道:“奴婢見過主人。”
崔東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躍躍欲試。
陳平安朝他點了點頭。
崔東山伸手按住這位彩衣女鬼的肩頭,她如遭雷擊,一身陰物煞氣磅礴傾瀉而出,臉龐扭曲,滿頭青絲瘋狂飄蕩,崔東山對此視而不見,隻是輕輕一提,就將她緩緩提起,離地尺餘,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再將這頭凶性畢露的枯骨豔鬼,再往上提了一尺,崔東山猶不罷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間骨架鬆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頭的爛肉,好似那一具牽線傀儡給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沒有癱軟在地。
崔東山鬆開手,女鬼依舊懸在原地,神魂顫抖,飄搖不定,絲絲縷縷的本元煞氣從七竅當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竅流血差不多,她張大嘴巴,似在哀嚎,卻沒有半點聲響發出。
崔東山繞著她走了一圈,三次將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講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稱斤論兩之術,掂量骨氣,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隱秘了,是經他改良的提綱挈領之法,脫胎於一種儒家聖賢獨創的讀書神通,跟“八麵出鋒讀書之法”如出一轍,都是儒家最低也該是書院山主才能駕馭的手段。
崔東山除了法寶多,他所擅長秘術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樣是翹楚人物。
崔東山瞥了眼陳平安,發現後者神色如常。
終究不僅僅是當年那個草鞋少年了啊。
崔東山收斂思緒,將一顆小暑錢彈指射向女鬼眉心,後者墜落在地,枯骨雙手撐在地麵上,肩頭聳動,連頭都抬不起來,顯然遭罪不輕。
好在那顆在半空就消融為精純靈氣的小暑錢,讓女鬼神魂深處遭受的痛楚稍稍平複幾分。
陳平安問道:“如何?”
崔東山歎了口氣,“尚可。先生的運氣……比較一般。”
兩人再次相對而坐。
陳平安對踉踉蹌蹌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說道:“我有一副相當於仙人境的遺蛻,你願不願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驚得無以複加,實在是不敢置信,一時間無法言語。
此等天大鴻運,豈是她一個女鬼陰物所能消受的?莫說是金丹、元嬰這些俗世眼中的陸地神仙,仙人遺蛻,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仙人境大修士,說不定都要眼紅萬分,畢竟潛心煉化一副仙人遺蛻,作為遠遊陰神的披掛甲胄,就能夠攻守兼備,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壯舉。
她雖是修為低劣的陰物鬼魅,否則也不至於被一個尚未地仙的修士禁錮拿捏,可是因為某些關係,她的眼界其實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飄到屋門那邊,跪下去,開始磕頭,大概是連陳平安和崔東山一並祈求了,帶著哭腔道:“懇請開恩!讓奴婢擁有一副身軀,能夠光明正大地行走陽間!願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馬……”
崔東山勃然大怒,遙遙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腦袋偏移,隻向陳平安磕頭,“你給我一個小鬼磕什麽頭,懂不懂規矩,入廟觀燒香,要拜菩薩拜真神!一個大活人,進了文武廟後,會逮著廟祝跪拜磕頭嗎?我看你石柔是當鬼六百年後,當得整個腦子都腐朽化螢了!”
女鬼磕頭更加頻繁,反反複複就是那套說辭,懇求開恩,賞賜遺蛻。
陳平安突然問道:“先前在那條小巷弄,我跟她都沒有提及石柔這個名字,崔東山你是怎麽知道的?彩衣國胭脂郡那場禍事,是不是你和大驪的秘密謀劃?”
崔東山臉色僵硬,自己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會出現這種該死的紕漏,唉,果然跟盧白象這般的臭棋簍子下過棋,會害得自己棋力也會往下暴跌啊,崔東山趕緊站起身,一揖到底,為自己辯白:“是國師崔瀺的手筆,先生明察秋毫,與學生崔東山絕對無關啊!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啊!”
這種厚顏無恥的混賬話,陳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來。
陳平安沉默片刻,無奈道:“起來吧。”
崔東山裝模作樣摸了摸沒有汗水的額頭。
卻發現陳平安是在望向那女鬼,崔東山隻得再次作揖回去。
女鬼仍是不願起身,磕頭不止,這份誠心誠意,已經無需言語。
陳平安轉頭對崔東山說道:“那她就交給你了,如果可以的話,就幫著她‘開山’進入仙人遺蛻,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強。”
崔東山拍胸脯保證道:“先生隻管放心,即便最後不成,保證還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陳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給你多少報酬?”
崔東山訝異道:“尊師重道,為先生排憂解難,是學生職責所在,需要啥報酬?”
陳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東山靦腆一笑,“先生不但學問漸深,更是人情達練。追隨先生求道,學生……”
陳平安不得不打斷崔東山讓人肉麻的溜須拍馬,“打住,我們還是有話直說。”
崔東山想了想,坐回長凳,喝了口茶水,試探性問道:“如果學生說必須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銅錢,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應?”
陳平安點了點頭。
崔東山問道:“先生就不怕福禍相依,這位女鬼在我的指點下,成功鳩占鵲巢,煉化了仙人遺蛻,卻被我動了手腳,再不忠誠於先生?先生願意在這麽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東山?”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相信你崔東山,是相信再給了你一次機會的先生。”
崔東山沉默不語。
女鬼石柔聽得如墜雲霧。
完全不知這對先生學生在打什麽機鋒。
崔東山伸出雙指撚起那張黃紙符籙,與此同時,女鬼石柔就已經被扯入符籙,一起被收入崔東山雪白大袖當中。
要知道這張符籙已是陳平安的煉化之物。
心情激蕩的枯骨女鬼飄蕩在冥冥虛空當中,對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
而對名義上、甚至簽訂了生死契約的真正主人陳平安,她其實畏懼不多,至於敬意,更是談不上。
至於為何如此。
因為世事如此。
崔東山收起符紙後,“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幾天?最多三天,就可以有結果了,無論好壞,到時候都可以繼續趕路。”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崔東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幾袋子大驪王朝作為賠罪禮的金精銅錢。
當真是還沒捂熱,就要轉手沒了,女鬼一旦成功進入仙人遺蛻,接下去還會是個需要用金精銅錢去填的可怕無底洞。
然後陳平安又將咫尺物中的杜懋陽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東山收入他的咫尺物當中。
崔東山走到房門那邊,停下腳步,轉頭笑道:“先生,雖說是事先說好了的,可是學生這麽收拾那幾人,先生不生氣?”
陳平安搖頭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隻管放手去做。”
崔東山又問,“那麽裴錢呢?”
陳平安歎了口氣,“我隻能告訴自己,早錯早知道,總好過以後她鑄下大錯,再忙著亡羊補牢吧。”
崔東山欲言又止,並且絕不是那種欲擒故縱的手法,他最後也學著陳平安歎了口氣,“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聖賢的書籍,畢竟以儒家禮儀規矩和道德準繩,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為,太過繁瑣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藥,亦可省掉許多不必要的糟心。先生就算不願奉行法家,拿來打發時間,佐證儒家食補、法家藥補之說,應該也不是壞事。”
陳平安笑道:“好的,趁著這幾天留在縣城,我去找幾本法家著作看看。”
崔東山作揖道:“先生從善如流,學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麽不跟魏羨他們比拚馬屁功夫,他們四個肯定心服口服。”
崔東山在關門的時候,笑容燦爛,問道:“先生,以後閑暇時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陳平安愣了一下,“以後再說吧。”
崔東山笑著離去。
屋內那個金光流轉的圓圈,隨之消散。
崔東山回到自己屋內,閉眼而坐。
最後他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畫卷,竟是與金精銅錢一般材質的卷軸。
在崔東山打開後,桌上這幅畫卷流動如潺潺而流的光陰長河,一幅幅畫麵連綿不絕,就像是人世間最真實的人和物。
而畫卷上的人,正是陳平安。
畫麵上從光陰長河中“截流”的人物,多是陳平安和宋集薪這對泥瓶巷鄰居。
一個涉及國師崔瀺的自身大道,一個涉及大驪國勢走向。
這種以光陰流水作為“宣紙”的神奇畫卷,被山上仙家譽為走馬圖,極其珍貴。
唯有飛升境大修,或是精通某些遠古秘傳的仙人境修士,才有此神通。
底蘊深厚、不缺財力的宗字頭仙家山頭,暗中庇護那些山門祖師爺的轉世之人,多有此物,小心珍藏。流水畫卷,走馬圖,可不是什麽怡情小物件,耗資巨大,涉及大道修行。
被關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難,所帶來的心境起伏,心湖漣漪,都會被完完整整記錄在畫卷之上。
這幅畫卷,就連大驪皇帝和那個崔瀺早先的盟友,宋集薪的生母,兩人都不曾見過。
看著畫麵上的陳平安和同齡人宋集薪,一點點從孩童變成少年,崔東山陷入沉思。思量之事,卻已經不在畫卷上的兩人。
他以當下這副皮囊停留在小鎮期間,在收官之後,齊靜春已經身死道消之後,崔東山發現驪珠洞天的光陰流水,給人以大神通削薄了一層,極其隱蔽,別說是小鎮上的凡夫俗子和那地仙修士,恐怕連仙人境練氣士都察覺不到。
這意味著,有人手上,應該擁有足夠支撐起一幅時間線更長的“流水”畫卷。
到底是誰如此逆天行事,就不好說了,可能是道家三大掌教之一的陸沉,為了他的“大師兄之一”李希聖,或是為了那個天君謝實子孫的長眉兒,可能是繼齊靜春之後擔任坐鎮聖人的阮邛,為了女兒阮秀,可能是藥鋪楊老頭,為了那個洪福齊天的馬苦玄,或是某個暗中押注的年輕人物。
崔東山收起畫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當中。
然後又以飛劍畫圈,隔絕出一座小天地,這才取出黃紙符籙,和幾袋子金精銅錢,以及……那副價值連城的仙人遺蛻。
崔東山揉了揉眉心。
比起自己當年在驪珠洞天,拚湊出那個碎瓷少年,隻難不易。
崔東山哀歎一聲,“學生為先生分憂,為先生慷慨解囊,天經地義啊。他娘的,兩次拜師求學,都是這般淒淒慘慘給人當錢袋子的光景,我崔東山與崔瀺,不愧是一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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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果真去縣城幾家書肆,買回了兩本法家學說的典籍,挑燈夜讀。
之後第一天的暮色裏,神色憔悴的崔東山,來陳平安屋子這邊訴苦一番,討要了一壺桂花釀喝,又厚著臉皮順走了一壺。
第二天,崔東山麵如死灰,搖搖晃晃來到陳平安屋子裏,裴錢正在認認真真埋頭抄書,崔東山讓小丫頭片子挪過去點,然後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半個時辰才醒過來,看到了練習天地樁倒立而行的陳平安,以及練習六步走樁的裴錢,他默默離去,當然沒忘記桌上放著那壺桃花釀。
第三天,崔東山說要後天才能啟程,神采飛揚,登門的時候還帶上了盧白象的棋具,說解個悶兒,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資,必然學個兩三天就能超過盧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東山不在話下。
正式下棋之前,看著桌對麵端坐、臉色嚴肅的陳平安,崔東山出現片刻的神色恍惚。
崔東山教了彩雲譜上的那個小尖。
這個定式再精彩絕倫,再被後世棋士譽為空前絕後,震古爍今,可到底就隻是一個定式而已。
可是陳平安偏偏就死磕這個定式了。
結果整整一個時辰,就全部耗在了講解這個定式的精髓與之後諸多變化,若是盧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驪棋待詔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要罵得對方狗血淋頭了,可大概是陳平安的“先生”身份,讓崔東山極其罕見的沒有絲毫不耐煩。也有可能是讓崔東山吃盡苦頭的陳平安,從未如此跟他討教一門學問?
總之,崔東山教棋,陳平安學棋,清脆的落子聲響,以及那一問一答,此起彼伏,悠悠蕩蕩。
第四天深夜。
當陳平安打開屋門後,頓時毛發悚然,然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隻見那崔東山身邊,站著一個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見過主人。”